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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零下二十度的笑(修订稿)

2020-10-26叙事散文夏小英
洗冬衣时随意一瞥,看到她正从校门口进来,边走边咧着嘴笑,上唇与下唇怎么都合不拢似的。远远地,爽快的招呼声就飞上楼来了。我不由得呆住了,忘了回话。接着,又听到她大声跟楼下的邻居一个个打招呼。她这样兴奋、这样大声跟所有人打招呼,我可是第一次看到
  洗冬衣时随意一瞥,看到她正从校门口进来,边走边咧着嘴笑,上唇与下唇怎么都合不拢似的。远远地,爽快的招呼声就飞上楼来了。我不由得呆住了,忘了回话。接着,又听到她大声跟楼下的邻居一个个打招呼。她这样兴奋、这样大声跟所有人打招呼,我可是第一次看到。我看到楼下的人个个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看来他们都和我有同感。   仿佛一颗石子投向湖面,印象里与她有关的一些点点滴滴都给溅上来了。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饭后去田径场散步,看到花园中心处绿瀑布般的龙爪槐前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的背影,那姿态使我脑海里蹦出来一个词语:风韵犹存。而她垂到屁股的黑发与龙爪槐的绿瀑布相互映衬。谁呢?莫非是李老师的妻子?早听说单身打到七十多岁的李老师找了个五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可惜我还没见过。反正没事,就去看看如何?于是我沿着小径走向花园中心,她大概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把身子转向我——这么说吧,比起那些我见过的老人,我更愿意说她是一个中年女性。我对她友善地笑笑,她的脸上也浮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就那样熟起来了。知道了真是李师母。眼前不由得浮出了李老师的形象,想起了那次他说的那些话。那天我在门卫室玩,看李老师从外面进来,礼貌地招呼了他一声,他立即表现出超常的兴奋,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了。他一坐下就问我:“冬天里你们买什么样的面霜呢?”我觉得他这人真怪,哪有问这个的?就没有回答。“我老婆说玉兰油好,我就给她买了那个,五十多元一盒呢!”原来他的醉翁之意是要说给他老婆买了玉兰油呀。而且我马上明白其实说买玉兰油还不是目的,他最终的目的还在于炫耀他舍得给老婆买玉兰油。大概他以为我们听了会咋舌吧?真是的。有人逗他:“你跟你老婆那个事怎么样呢?”他好像正等人问这话似的,马上讲起他和她老婆怎样怎样来,唾沫横飞的,还伴着一个个激情的手势。他说她老婆一来他们就拥抱,就……后面的话几乎在进行粗俗的白描了。幸亏门卫室里没小孩。“像你这样的骚公子对女人有冲动不希奇,那女人对你也有冲动?不会吧?”有人撇撇嘴。“也有哩!真的!真的真的!”一串唾沫激动地溅向我,我赶紧站了起来。我看到他皮包骨的脸上本来就凸的颧骨显得更凸了,而瞳仁里那野兽似的光给我一种怪味豆般的感觉。要知道我们这位唾沫横飞的李老师可是要什么没什么的主——矮黑的身子瘦得净一把老骨头,躬背曲腰的,加上比葛朗台还要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又不讲卫生,一年四季一副邋遢相,平日里没谁去他家串门的。不过,也许他真遇上了独具慧眼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有缘人呢?“有机会的话,见见那位与众不同的女士,也许能发现一些爱情的奥秘呢?”我笑说。“想见她呀,到了发工资那两天你留意咯。”有人说。哦?我看看手机屏,上面写着6月25日,的确是发工资的日子。的确就见到了她!我收回思绪,邀请李师母去田径场散步,她说:“好呀。”说话之间已走近我。我与她并肩走向田径场。她低着头,不说话。我也不好造次。两人一路沉默着。可走到田径场时,她拿出手机,放到耳边就说起来。当时我就在她的身边,清楚地看到她没有按键,无论打电话还是接电话都不是这样的呀。可她就那样说起来了。我忙站远几步等她。不想她一反跟我打招呼时的细声细语,声音大得一字一句都传进了我的耳里。我觉着站在一边不妥,遂走开,沿着环形跑道转悠,一边等她。可转了一圈,望望她还在抱着手机嚷,两圈后仍是如此。她似乎存心让我听到,声音大得跟哗哗的洪水一样。而且除了她的声音,电话里再没有别的声音。“……我在这里简直是受罪,条件那么差,没有电扇,没有蚊香,尽是蚊子……”反反复复都是那些话。一副水深火热苦大仇深的样子。天擦黑我离开田径场经过她身边时,她已把声音升到歇斯底里的高度。   去年冬天一次如厕,一进去就听到有人跟我打招呼,我自然笑脸相接,看到是她,忙向她表示友好。“哦,是李师母,你来了呀。”寒暄过后,她对我说:“有人说我只有发工资的时候才来(住),你看,今天我不就在这里吗?……”话里透着委屈。我探究地望向她,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低垂下去,一副柔弱的模样。真想同情她。不过,她这申辩倒是提醒了我,使我想起了上午去代发工资的邮电局刷卡时,工作人员的话:这个月工资还没来,迟发两天。她也跟我一样不知道工资迟发的吧?   转眼到了寒假。那次也是在厕所里。她跟我从厕所谈到我出厕,还追到操坪里,直到我上楼才打住。她唠唠叨叨地说刚刚带李老师去省城看了病,别的都忘了,而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我当时的反应却像刚刚经历——“用了五千(元)呢!”那语气使我感到一种陌生的凉意,嗖地打了个冷战。她语气里的潜台词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笑话故事:一个乞丐见每天给他施舍的人给的钱比以往少,问他怎么回事,施舍者说他失业了,家里有老人孩子,……乞丐一听生气了:“你怎么能拿我的钱去养家呢?”   今天,这些点点滴滴都冒出我的脑海来了,是被她的快乐给翻搅上来的。她的快乐使我想起李老师的死。临开学时一回学校就看到楼下一堆人在愤愤地谈论什么。其中“死”字多次被说到。“出什么事了?谁死了么?”我走拢去问。“哦,住你楼下的李老师死了。”“哦?他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是呀,死了,去年腊月29日死的。”去年我们湖南遭遇五十年一遇的雪灾,学校水管冻烂了,有关工作人员直到除夕前一天都在修水管,那天上午修到李老师这栋楼,一邻居看到从张老师房里流出来好深的水,就喊了几个人去看,发现李老师正孤零零地蜷缩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那被子薄得呀,炉子是铁冷的,锅里是空空的。”他们啧啧地说,“他房里找不到一点可吃的。”一女老师从家里洗了一个苹果给他吃,一男老师从家里泡了杯牛奶给他吃,他都吃了。“他那个饿呀,又冷得直打颤,牛奶杯都拿不住,牛奶洒出来好多。”他们给了他吃的,又帮着扫了房子里的水就走了。就要过大年了,谁不忙呢?下午有人再去看,就发现他死了。学校便把他送去火化了。“没见过比这个傻瓜更抠的了:夏天别说电风扇,连蚊香都不买一盘;冬天哪怕冰天雪地也是早上起来才把火烧燃。”李老师的邻居说。“那么冷,晚上不烧火?再说早上起来烧火多麻烦呀,干吗不晚上封好炉火呢?”我愣愣地问。“还不是舍不得?封一次火要烧掉两个煤球呀。吃的更是,一年四季吃蔬菜,蔬菜自己种,挑不动大粪了就把自己的大小便拉在桶里聚起来浇菜,这些年我们可是受够了他那臭气!”听到这些,我蓦地想起那次他说给他老婆买玉兰油的话了,忽地理解他说那话时的神态并为之咋舌了!“傻老头那样死抠,在银行里存了六七万元。六七万元存款,加上(李老师)死后一次性补贴二十个月工资,安葬费,她一共接了炮把(方言:十)万。年多的婚姻,每月到发工资才来一两天,就算坐牢吧,加起来才多少天?以后每月还有抚恤金接!揣着炮把万(元)的她,火葬场的人要她拿走张老师的骨灰时,她刀斩斧切地回答:‘不要。’……”   今天是李老师死后我第一次见到她露面。照例,这个时候她是应该哭哭亡夫的。可她没有,哪怕连做做样子也没有。她呵呵笑着对楼下邻居说是来拿液化灶之类还能用的东西的。一个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的邻居说:“都拿走,都拿走吧。”语气里隐隐透着不屑。   “你不是想从她身上找‘爱情的奥秘’吗?”同事走近我,她朝楼下努努嘴,“喏,奥秘就在这哈哈里,你听!”我无言。我们从楼上往下看,看到她正在水龙头下擦洗液化灶,笑呵呵地洗,头上那像把小刀的发髻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的,锥顶闪着冷冷的光。我感到一种比去年雪灾时更严重的寒冷。去年的雪灾里最低温度不过零下四五度,而这些不断灌进我耳膜里来的哈哈,至少在零下二十度。我分明看见了尸骨未寒的李老师的幽灵正在零下二十度的笑声里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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