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秋夜忧思录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雨来的时候,夜深沉。雨声切断了杂乱且离奇的梦。不想再做那些梦,不想被莫名的险峻和焦灼反复蹂躏。梦到最悲伤最绝望的时候,正好醒了,那一刻,我好像急于找到一个或者可以倾诉或者亟待感谢的对象,极其凄惶。于深沉秋夜里悲惨的梦中醒来,在人体生理机能配
雨来的时候,夜深沉。
雨声切断了杂乱且离奇的梦。不想再做那些梦,不想被莫名的险峻和焦灼反复蹂躏。梦到最悲伤最绝望的时候,正好醒了,那一刻,我好像急于找到一个或者可以倾诉或者亟待感谢的对象,极其凄惶。于深沉秋夜里悲惨的梦中醒来,在人体生理机能配合自然事件这个原因之外,我想一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思前想后,我只能把这种恰到好处的奇迹的出现归功于神灵;而有了神灵,也就有了原因。我很愿意相信,在最关键的时候,是神灵在冥冥中帮了我一把,让我脱离梦中险境。
唏嘘,感叹。茫茫秋夜像宇宙黑洞一样深不可测。这种时候,也只有神灵能够挽危澜于即倒——神灵显现,我那些破碎而怪谲的梦,就那样七零八落,消融到无边的黑暗之中。狂跳不止的,其实还是一颗庆幸和感恩之心。庆幸自己还能从那样险绝的梦中醒过来;想要诚心感谢的,是于万难之际拯救我的神灵!
险恶的梦中断在一片沙然的雨声之中。窗帘上些微的天光,为这一个中断事件做了很好的证明。窗上亮色让我心惊,仿佛我在梦中的抗争,仍在延宕着猛烈的火光和巨大的呐喊声。
我便如脱离苦海一般,反复摩挲过黑暗中依偎于我身边挚爱亲人的手臂,脖颈,确证他们的呼吸都平稳,梦都和平安静,唏嘘再三,心中涌起难言的悲壮,随秋夜一起,朝着广袤而湿凉的天宇延伸。悄悄下床,摸索到门外,置身于满院湿凉中,于极度晦暗时刻,默然仰视空阔环宇中的稀薄天光。
夜深沉,但还可见天上彤云黝黯的本色,泛出蒙尘多年的银器才有的暗淡光芒。不可辨物,但那样的天光却为至暗的角落勾勒出恍惚的轮廓。隐约的天光,来历本来极其曲折;虽不清晰,但造化之迹不容篡改,至黑的暗角和惨淡的天光依然分明。无论如何,现在应该是上弦月独挂西天普照秋夜的时候。不过,这一隅天空遭逢彤云与夜雨,这些深秋之际的泛滥之物,遮住了那一轮孤独的天光,本该清亮的世界才黯淡下来。毕竟是造化发出的光芒,它极力穿透黝黯的彤云,给这至暗的秋夜一些晦暗的银光。银光透过窗帘,神灵与光同来,把我从险恶的梦中唤醒。我想,刚发生不久的一切,应该是这样的。
城郊别院,新置的,宁静,宽敞。年届中老,但求清净、畅快与敞亮,以便好好护持那颗不事荣禄腾达之心,安天命而自徜徉。
睡前总要小饮。昨夜的酒,似与五脏不甚和合,或者,时令如此,衰老之躯为节气所扰,情志暗发而不得其路,怪梦连连,皆然悲壮。夜半醒来,雨声大作,或者,夜雨突来,唤我苏醒。
醒于寒凉秋夜,至暗时刻。
除了晦暗与寒凉,别无可赏。阵风吹过,雨点扑面。枯叶落巷,其声让我心惊。忽觉得,夜半苏醒,我于院中静立,墙外枯叶落坠,两两相遇,如此惊心动魄,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思忖再三,脑海里闪现出夜游赤壁的骚客和舟子,耳畔回响起碣石山上的一曲悲歌。时空瞬间虚无,千年之隔,不过梦里梦外,人之相异,无非各怀悲喜。至今没有改变的,依然是“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样的终极三问,它将贯彻世界始终以及人生全过程,没有谁脱离这个生命意义考问至今无解的困境。
老了,独居别院,原本值得庆幸,但因为衰老总可以激发更加广远的忧思,所以,事实上并不如当年寄人篱下或四下漂泊的时候那样自在快活。个中缘由,唯己能知。年轻时候的纵情声色投身名利,不免以青春为代价,为安身之处孜孜碌碌。老之将至,方知,在天地间,安身一隅不是至难的,难的是那颗忧思之心,一直浮于万丈红尘,不知道该于何处安置,又如何抗争!
情爱和友谊是不能免除的,子孙更不能无视。天地之行久矣,然芸芸众生,尚有如许族群,仍为衣食安居世代劳碌。就业不是自由选择喜欢的职业的过程,而是投一次一步登天的巨大赌注的过程。宏大叙事的目的不是实现所有人的幸福快乐,而是让无数劳碌者无止境让渡人的尊严,出卖人的自由,阉割人的真诚,接受没有尽头的愚弄和欺骗,成就一个压偏地球的乌托邦。给子孙们寄予的未来,在泡沫浓密的宏大叙事中提前显现,那个未来,不但不能拯救他们于谎言的深渊,而且将把他们无一遗漏地纳入奴役的烈火。我希望错误的历史在现实的这一刻得以改变,但我也清楚地看到,历史的灾难依然按照错误的规律继续重演——这情景简直太像我的居处,我家院墙外面自由生长着许多茂盛的大树,但我的院子里面,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被限制在花盆里,并且都按照我的意图或喜好反复修剪,它们全都呈现出遭逢强制的落寞样子。它们呈现着残疾的美丽,也呈现着美丽的残疾。
进而想及人世间,一片古老的土地,从来都有一圈高大坚固的围墙的。天子的天下,诸侯的封国,帝王的郡县,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它们都有一道物质的边界和精神的边界,无论哪端,都不是简单的物理线条,都是威权意志发布的无声禁令。在一些地方,那些边界是囚禁所有灵魂的咒语,在另一些地方,那些边界则是护持人性尊严与权利的神谕。被诅咒的生灵们,自私而怯懦,冷漠而狠毒。被护持的生灵们,勇敢而真诚,悲悯而宽容。同样的阳光,照在被诅咒的地方,野蛮兴起,文明衰落;照在被护持的地方,神性大显,魔性散场。不是神性有所偏爱或有所偏恨,而是,被诅咒的族类已经习惯群体作恶,被护持的人们已经习惯群体共同维护来之不易的自由与幸福。
贫弱的人们都需要一圈保护自己的高墙,强大的人们则需要开放而自由的天地更加宽广。高墙是愚弱的人们自己修建起来的,并且,他们同意妄称能够保护他们的生命和权益的人站到墙头上去。他们也是高墙的捍卫者。他们俯首倾听站在墙头的人们说最高真理。当高墙外面的世界对大家怀有敌意构成危害,他们就更加认为,高墙和站在墙头的人,于他们的自豪与幸福,是极有好处的。尤其是,当确证代表他们群体意志的集中力量至大至强以后,愚弱的人们就可以放心做各自的大梦了。
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们这些命运相同的人们,完好地继承了祖传的种种恶疾,不然,我怎么会对自己珍爱有加的树木和亲人习惯性地表现出奴役与专制!我对树木花草反复修剪,不断造型,过程和方法无非诉诸刀斧,暴力弯折,清除杂系,以便保持高度的整齐划一。我一度希望全体家人都能与我的意愿保持高度一致,并依仗所掌握的财产权利和所拥有的有限的社会资源对我的家人颐指气使。我既是家人群体的独裁者,也是院中树木的独裁者,也是自己的独裁者。一墙之隔,外面有许多自由野生的大树,里面有许多经过严格阉割的花木;一念之隔,我常常溢美院墙外面世界的开放,自由,民主的境界,但我对自己和家人,又是不折不扣的独夫,囚禁者。我不能突破自己的困境,更多人不能突破群体的困境,所有人不能突破族类的困境,我们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命运。我们的肉体和灵魂原本已很陈旧,后来又经过反复的修剪和裁撤,结果落下了相当严重的残疾!但每一次痛苦的驱赶过程,都没有朝着自由与幸福的方向,我们还在继续复制错误的历史,并于其中歌舞升平!
我对光明与温暖,自由与幸福的渴盼,仿佛激怒了藏于夜中的黑暗冷酷势力,它们对我群起而攻之。雨势突然加剧,稠密的雨点直向我全身猛烈泼洒。夜色更黑更沉重。一袭睡衣,不敌突袭暗夜中向往光明与温暖者的残暴势力,我退却了。
关上房门,心有余悸,全身不停地颤栗。肉体的冷感是次要的了,重要的是,我的心里升腾起新的惊愕与忧惧。
巷中树木,更多的枯叶飘落,尖厉的声音,翻过院墙,挤进玻璃门缝,不断给我传达险峻的消息。枯叶继续零落,掷地有声,此伏彼起,我却从中听到勇士们悲壮的决绝。从它们那里,我受到莫大的鼓舞,对着至黑至凉的秋夜,我反而更加坚定了追求光明与温暖的信念。我也觉察到,院内树木,在滂沱的雨中,任凭密集的雨点击打枝叶,但都尽力保持着最安静的姿态,不发出一点痛苦的声音。
自由的树木,也会正视凄风苦雨中的落叶吧。我好像看到,勇士的豁达与勇敢,给自由天地里所有的生灵持续升温,虽在至暗至凉的深夜,我却能感受到,陨落的勇士和仍在冲锋的勇士,都携带着足够的温暖和光明。
夜深沉,雨正大。
哗然一道强烈的闪电。但并没有雷声传来。我却不感到遗憾。如此暴烈的黑夜,总有力量能够将其撕破,我要做的就是一如既往地信任时间。
我也必然信任时间的魔力,也必然重视睡眠的意义,毕竟,它能保证我有一个健硕的身体和清醒的头脑,让我进入我希望的明天。明天,我将早起,扫尽巷中落叶,以天地万物的名义,给每片落叶以勇士的荣誉。也给我力量和勇气,把悲惨而破碎的梦,抛向同样悲惨而破碎的时光里。
我要接着睡了。神灵应该还会继续眷顾我,应该不让我再做悲苦哀愁的梦。应该给我更大勇气和更多力量,抗拒所剩无几的至黑的秋夜对我的欺凌。让明天正常来临。让我像一个勇士那样醒来,走进更多勇士们一同上路的黎明。
2019-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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