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岁月之殇
2020-10-28叙事散文寂寞沙洲
今年回老家过年,见到表姐的第一眼,感觉真的不亚于鲁迅先生见到了祥林嫂的情景: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 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五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丕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今年回老家过年,见到表姐的第一眼,感觉真的不亚于鲁迅先生见到了祥林嫂的情景: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 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五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丕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如今春节的脚步已经渐行渐远了,可是表姐那空洞的眼神,那凌乱的白发却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疼痛了。她的那双失神的眼睛总是在黑夜里打量着我,那麻木的眼神总是刺痛着我,我不知道怎么样去抚慰那颗疼痛结痂的心。
表姐是爱人的表姐,记得在我十年前订婚的时候她来过。她一脸的雀斑看上去有几分柔和,她的一个眼睛里长着萝卜花,似乎泛着淡淡的抑郁。那一天,她话少,可是她朴素自然倒是让我好久没有忘掉。
结婚的时候,婆婆让我穿一件红棉衣,细密的针脚,鲜红的色彩,柔软的布料,让好多人都夸奖。后来,婆婆说,那是表姐特意为我缝制的。
后来和婆婆无意中说起,婆婆才说到了表姐的点点滴滴。表姐命苦,很小的时候没有父母,一直在哥嫂身边生活。她没有进过一天学校,可是她却认识好多字。她十几岁的时候得过一次眼疾,没有人管,等好了以后眼睛里却开了一朵花。她做得一手好茶饭一手好针线。到了该嫁人的时候,表姐就嫁给了很偏远的山区,表姐夫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结婚以后表姐生了三个儿子。那个小村土地少,表姐夫就常年在外,而表姐就常年在那片土地上爬摸滚打。由于是山区,没有水,有时如果碰到天旱,几乎颗粒无收。
表姐在农忙时节就早出晚归,到了空闲时节她就给村子上的孩子做衣服。那时,人们的生活困难,逢年过节很多人家都扯块布料给孩子做新衣服。表姐手巧,工钱便宜,所以每个冬天,她几乎晚上就不睡觉,那个家就用她的针头线脑也喂养着,尽管喂养得不是很丰腴可是也不太贫瘠。三个孩子一天天大了,表姐就把他们送进了学校。她说,不能让孩子当睁眼瞎子。三个孩子都上完了初中以后就辍学了,因为家里已经是债台高筑了。
以后,就常常看到表姐了。尤其在农忙的时候,她的庄稼少而且山区要成熟的晚。所以每年表姐都来,就像是婆婆的女儿一样,婆婆也没有女儿,就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她很卖力,割麦子、打场、扬场都是一把好手,回到家又是做饭又是喂猪,那些活对她来说就很娴熟。她走得时候,婆婆又是清油又是肉,婆婆知道她的生活艰辛。
好在她的孩子都很懂事,大儿子在干农活之于喜欢医学,后来在村子办起了第一个药铺。由于没有受到过专业的教育,他其实很多时候就是卖药。偶尔也看些最普通的疾病,可是他很知足,表姐也开心。
二儿子就跟着他的父亲出门打工。在三个孩中她最喜欢小儿子,尽管是个男孩子,可是从小就喜欢做针线活。他初中毕业后说什么也要学裁缝,表姐也很支持。那一年,表姐贷了一笔贷款就把他送到我所在的这所城市的很出名的一个缝纫学校了。
那一年,我结婚时间不长,婆婆来电话要我去到那个学校看看她的孩子。
那天中午我找到那个学校的时候,学员们正在吃饭。我看到了她的孩子,高挑的个子,很俊气的一张脸看上去朴实而又聪明。他听到是我以后,很开心对我说着学校的点点滴滴。后来,我找到了那个老师,老师说,在他带的七八十个孩子里,他是最有悟性的,如今基本就是他的助手了。他免了伙食费,让他给其他的学员指导,孩子的水平完全可以独立操作了。
过了大约一周,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想到新疆去打工挣点钱,等他挣够开铺面的资金他就在我所在的城市开一个裁缝店。
他走的时候,是炎炎夏日。到了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我却等来的是他死了的消息。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什么击懵了,我不相信上苍会和他开这样的玩笑,我不知道那个春天的风是向着哪个方向吹。
后来才听说,他在新疆的一个工地上干活,有一天下班之后,一辆疾驰而来的车就带走了他的生命,那一年他十八岁。司机逃逸了,他的两个哥哥从新疆抱回来的是一个冷冰冰的骨灰盒,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在异乡的街头了。我不敢想,我的表姐是如何走出这个生命的劫难的。
那一年,听说表姐在一夜之间几乎就白了头,她的精神坍塌了,她在炕上躺了一年。后来能够走得时候,她每天就坐在田间地头发呆,眼里已经没有了眼泪,好多天不说一句话。有时就傻傻看着骨灰盒几个小时发呆。
过了两年,大儿子娶了个媳妇,一年后生了个孩子,表姐又慢慢开始步入正常的生活了。到了孩子四岁的时候,由于山区开始退耕还林,他们家就只有很少的一点耕地了,政府每年给补贴上一部分钱,村里几乎所有的劳动力都输出了。表姐的儿子和媳妇就把孩子丢给她,到新疆的某个厂里打工去了。
那一年过年儿子媳妇也没有回来。那个正月,我见过表姐,她领着孙子在婆婆那里,她的神情没有了当年的那分温暖,总有几分木然,那个孩子比我的小几个月,看起来很羸弱。她说,孩子到了四岁没有喝过一袋奶粉,我的心里酸酸的,谁都没有触及她的小儿子。
临走的时候,我给了一百块钱,我说给孩子买袋奶粉吧。表姐的眼里泪水在滚动,她忽然就拉着我的手说:“你说,我的小鬼要是活着,他的裁缝店是不是开了,她也该找媳妇了是吗?”我心酸地转过头去,我的眼里又是那张年轻俊秀的脸。我说:“是啊,你再别想他了,他没有良心,他都丢下你就走了,你就把他想死了,他也不知道了。”表姐说:“还是我没有本事,如果我有点钱,就不让他到那个鬼地方打工去了,我的小鬼有本事啊。”我知道那已经是她心灵上的漏洞了,所有的岁月都捻成针线也缝合不了的。
后来,知道她的生活慢慢好了,可是表姐已经浑身疾病了,几乎不能下地了。她的大儿子和媳妇在那个厂里干得很不错,他除了分内的事情之外,他还负责给那个厂子维修电路。
那一年的春节过后,表姐的眼神里慢慢有了点希望,也许有些疼痛没有办法代替,可是可以淡漠的。她接送孩子上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在那片土地上翻修那些记忆。
到了四月的一天,表姐去接孩子,村里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很纳闷,其中有一个女人说:“你还有心思接孩子吗?你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表姐真的不知道,没有人敢给表姐说啊,也不忍说。那个女人说:“你家老大在工地上让电打死了。”表姐当场就晕死过去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就围满了她的家。别人担心她寻短见,日夜看护着她。可是没有想到她没有一滴眼泪也不哭一声,她早就没有泪可流了,可是连续几天她滴水不进,大家才意识到她要绝食而死,任凭谁权都无济于事。后来她的二儿子就哭着跪在母亲的面前说:“妈,他们两个都走了,你就想跟着他们走,可是我怎么办?”那一刻,表姐开始流泪了。
过了几天,厂子领导和大媳妇回来了,厂里的领导抱着骨灰盒和十万块钱,当表姐看到那个骨灰才疯了一样扑上去,几度昏厥过去,抱着领导的腿说:“你不要给我钱,我穷了一辈子,可是我不稀罕钱,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吧,没有他钱有什么用啊。”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后来,媳妇和孩子拿了八万,给表姐给了两万。表姐抱着那两个骨灰盒在炕上又是一年,她的眼睛就是两眼枯井了,再也打捞不出任何希望了,她的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都命丧他乡魂归故里,那一年,大儿子才33岁。
儿子走了以后,开始小孙子还每天来看看她,后来孙子来的渐渐少了。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二儿子告诉她,嫂子领走孩子跑了,她蹒跚着跑到大儿子的院子里,看到没有任何东西了,能带着的她几乎都带走了。她才知道她失去儿子的时候注定要失去媳妇和孙子了,后来,听人说,她跟了另外一个男子远走他乡了。
两年后,表姐对二儿子说:“你把那两万块前拿上买个媳妇吧,我再没有能耐管你们了,等你的媳妇进门的时候,我就走了,我到阴间里给他哥俩做饭去。我是一天都不想活了,我把他们一把屎一把尿的养大,他们一个个都死在我的前面,我有什么意思活啊。”
后来,经人介绍,果然从青海给老二买了个媳妇,媳妇是个土族的女孩。结婚后表姐说:“从今后,你们就是穷死,也不能去打工,就死也死在这片土地上。”
可是那片土地上几乎没有土地,所以她家的日子格外紧张。一年后,媳妇生下了孩子,表姐也挣扎着能走动了,日子就这样复制着,生命就这样延续着。
今年正月,二儿子借了别人家的摩托走亲戚,也许喝了几杯酒,在回家的路上掉到一个干渠里。尽管没有水,可是却摔断了一条腿,幸亏有过路人发现了,才送到县城的医院。而表姐一直在家等待,没有人敢告诉她。
当她反反复复问得时候,家人告诉他,儿子受伤了,她忽然疯了一样说:“你们不要再骗我了,他肯定又死了。”说着就发疯似的用头撞墙。家人没有办法,就连夜把她送到医院,她看到儿子确确实实躺在病床上时,她一下子扑上去抱着说:“你不能再死了,你等我死了你再死吧。”病房里的人都面面相觑,可是我明白那句话的疼痛的分量。
我离开老家的时候,他的儿子还在医院。看着表姐那苍老的容颜空洞的眼,我不敢回首,我只是祈求上苍,让她的余生能平安走过。
今夜,让我的文字去抚摸那伤残的灵魂,我似乎又看到了年轻俊气的脸。可惜一切都走远了,如果有来生,我相信,他一定会给自己裁剪一个幸福而完整的人生。
我知道这样的夜里,表姐会守着他们哥三小时候那些清贫而富足的记忆喂养那颗空洞的心。那两个小小的匣子把她的生活拦腰砍断了,从此后幸福与她无缘了。但愿我的文字没有惊动她的睡眠,我相信在这样的夜里他们哥俩会相约来到母亲的枕边慰藉那寂寥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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