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风语杜鹃（下）

　　我哭了。不是因为苦难，也不是因为等待。我说了太多可说之事，而对不可说之事，却说得不够。 ----让.科克托 四 　　景泰八年（公元1457）正月，天降大雪，一连下了八天八夜。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山川，没有了路，没有了屋子，只有平平仄仄的一片白色，脚一踩上去就陷下半尺来深。雪片密密麻麻地飘落着，像给这世界织成了一面白网。就在这漫天飞雪中，景帝突然患病，而且病情迅速恶化。英宗的人生再一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的囚犯朱祁镇终于回到了本该属于他的宫殿。说到这里，杜鹃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并不是因为苦难终于暂时得到终结，而是终于能够和自己的心上人终日从容厮守了。英宗当然也就要再次册立皇后。他毫不犹豫地想到了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的妻子钱氏。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再度发生。
　　钱皇后不仅已是一个重度残疾人，而且疾病也彻底摧毁了她的生育能力。庶长子朱见深的生母周氏在儿子复立为太子，自己也进位贵妃之后，想到婆婆孙太后母凭子贵正位中宮的往事，不禁心驰神往。梦想着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尝尝当皇后娘娘的尊贵滋味。但是，她又不能亲自出面。在她的一番紧急策划下，很快，就有一个叫蒋冕的太监粉墨出场。他向孙太后进言道，钱皇后既无子嗣又是个残废人，不合适当皇后，应该让周贵妃升为皇后，才不失大明王朝的面子。孙太后听了也觉得蛮有道理。于是开始对英宗施加压力。
　　英宗虽然不是一个好皇帝，但绝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禁勃然大怒，把蒋冕逐出后宫，后妃之位仍一如既往。周贵妃的阴谋没有能够得逞。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生儿育女又年轻漂亮，皇帝为什么偏偏就要对丑陋又不育的残废一往情深。但是，她无力改变一切，徒唤奈何的周贵妃只能强忍下满肚子的怨气。
　　在丈夫的全力保护下，钱氏重新开始了她与世无争的皇后生涯。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花如盛宴的山坡上，任柔柔白云蹭肩而过。她抱云，云抱她。云从左手流出，又落入她的右手。她伸手撕一片云，擦汗。另一只手再抓一把云，攥紧。带回宫中。让身边的每一个人嗅云的芬芳。让身边的每一个人心里永远充满阳光。但是，钱氏命中注定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天順七年（公元1463年）十二月，年仅36岁的明英宗病入膏肓。十六日，英宗明白自己的人生大幕即将落下，他召来了内阁重臣和近侍太监，当众口授了遗诏。
　　此时的英宗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死后，妻子钱皇后的处境。他对于当年太监建议废后之事记忆犹新，他也非常清楚這件事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杀机。只是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永远保护妻子，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死在了爱人的前头。于是，在口授遗诏再三叮呤后，英宗还当面吩咐皇太子：“皇后名位素定，當尽孝以终天年。”英宗仍然觉得不放心，怕儿子屈服于生母的意志。于是他又紧紧拉着大学士、顾命大臣李贤的手，反复叮嘱：“钱皇后千秋万岁后，与朕同葬。”李贤满含热泪，把这句話记在了遗诏冊上。
　　这位皇帝的一生并不算光彩。他宠信过奸佞小人，打过败仗，当过俘虏，做过囚犯，杀过忠臣。但是，他是一个好人。他几乎信任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无论这些人是忠是奸。特别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决定违背祖制，留下了“罢宮妃殉葬”的遗诏。他理解了后宫那些无辜者的痛苦。“罢宮妃殉葬”的决定被成为“千古帝王盛节”。 　　天顺八年正月，那个白雪飘飘的黄昏，明英宗朱祈镇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享年三十八岁。杜鹃禁不住泪水涟涟。在她生命的旅途中她拥有了明英宗的爱情，她因此始终对他，无论他是一个皇帝，还是一个囚犯，都充满感恩之情。她因此更加喜欢这人间的生活，一株菩提，生发一缕青烟；清心寡欲的丁香，散发月光和精神；霜在低语；蜜蜂与花香，曾经展开的所有情节，装满月光与秋色，还有落日的平静。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生活中挣扎，疼着她的痛，湿着她的湿，看着她大睁着一双望眼，流不出一滴泪水。他们一起埋下的星光和药片一天天老去，她还在爱中不能自拔。她把粗糙的手给他，他吻了吻，流下三滴泪，第一滴，他说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第二滴，他说灰烬和火焰有着同样的重量；最后一滴，他轻轻弹去她肩头的灰尘，转身去天上摘她最喜欢的彩云。
五 　　太子朱见深即位，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朝代就此拉开序幕。杜鹃摇了摇头。她知道，她无力改变这一切，她只有努力去适应这一切。果不其然，英宗刚刚撒手人寰，他为自己的爱人所担心的事情，便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而且没有人可以阻拦，没有人可以改变。钱皇后再次深切地感受到命运的无常，和深深地无奈。但是，她并没有奢望什么，她只想平平静静地活下去，平平静静地听一些细小的声音，落地为鹤，曲颈高歌。 　　朱见深粉墨登场，坐上皇帝宝座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尊礼皇太后。按照惯例，被尊的皇太后首先应该是新帝的嫡母，然后才是生身母亲。经过一番紧急策划后，周贵妃指使自己的亲信，太监夏时宣布皇帝的旨意，钱皇后是一个废人，不足称太后，应当独尊贵妃为皇太后。钱皇后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早就应该循宣宗朝胡皇后的先例废掉，打入冷宫。 　　闻听此消息，顾命大臣李贤表示坚决反对，大学士彭时也声援支持李贤。朝中文武百官纷纷附和。周贵妃见众怒难犯，不得不暂时收敛起自己的嚣张气焰。所以，在给两宫太后上徽号时，当彭时提出意见，都称皇太后不好区分，所以应该给钱皇后格外加上尊称，周贵妃只好点头答应。英宗驾崩两个月后，钱皇后被尊为“慈懿皇太后”，周贵妃被尊为“皇太后”。
　　雨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我走入雨中。在这样一场亮晶晶的春雨里，我觉得我的肉身也轻盈而且空灵起来。我没有打伞。我怕一打开伞，我会像蒲公英似的在空中飘飞起来。我看看偌大的醉翁亭都沉浸在春雨中。都沉浸在杜鹃的呢喃细语中。经过这么一个插曲，大臣们普遍感觉到，周太后一定会百计千方地阻止钱皇后仙逝后与英宗合葬。所以，在给英宗兴建陵墓的时候，李贤和彭时就提出了一个重要预案，希望能够在地宮中同时建造三间墓室。周太后当然明白这个预案的潜台词。她决不愿意自己百年后还要做钱皇后的陪衬。所以，天天在儿子面前一把鼻子一把泪地。最后，这件事情终于不了了之。
　　成化元年七月二十一，按照英宗的遗嘱，明宪宗朱见深和吴氏在宫廷中举办了盛大的婚礼。但是，这位少年皇帝眼里并没有自己美貌如花的皇后，他的心里只装着一个比自己大了十九岁的宫女万氏。所以，宪宗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就闹死闹活要离婚。对于宪宗的这个无理要求，钱太后坚决反对。而在周太后的鼎立支持下，吴氏只做了一个月有名无实的皇后，便在15岁的生命花季就被永远废居冷宫。 　　因为钱太后没有支持宪宗废吴，宪宗对嫡母逐渐心生芥蒂。钱太后的处境愈发艰难。而真正令她无法忍受的，是儿子那张跟丈夫长得一模一样地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傲慢与冷漠。成化四年（公元1468年）六月，怀揣着对丈夫刻骨铭心地思念，钱太后驾鹤西去。在天堂，她终于看见了自己魂牵梦绕的丈夫。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看到，丈夫已经变成了一只杜鹃鸟，一只泣血的杜鹃。飞，哀哀地飞，低低地飞。她决定，自己也要变成杜鹃，变成另一只杜鹃。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飞，双双地飞。从此，他们只在天堂。他们再也不回人间，不回苦难的人间，不回尔虞我诈的人间。 六　　
　　醉翁亭外，春雨依旧绵绵不绝地下着。不大，却在下着。我关上电脑。独自步入当年欧阳修亲手栽植的梅树下。顺治九年，李嵩阳题篆的“花中巢许”四字石碑，嵌于梅下花坛壁上。我知道，巢，就是巢父，传说尧要让君位于他，他不愿接受。为了逃避世俗官场的纷扰，他隐居于树上，遂得名。尧又要让君位于许由。许先生逃至箕山下，农耕而食。尧还要请他做九州的长官，他跑到颖水边洗耳朵，表示听都不想听。我在心中暗想，巢许躲过了官场的黑暗，可是，他们能够躲过内心汹涌澎湃的爱情吗？杜鹃也飞到了欧梅上。她继续用自己的语言呢喃低语。唯一让钱太后感到欣慰的是，丈夫英宗在临死之前立下遗嘱，自己应当是惟一能够和他合葬的女人。但是，她也很清楚，这其中的阻力有多大。果然，钱太后尸骨未寒，周太后便立即反对合葬，要求儿子为钱太后另外选择墓地。宪宗居然同意了母亲的意见。
　　面对周太后和宪宗的一意孤行，礼部尚书姚夔牵头，470名大臣联名上书，希望宪宗皇帝兑现英宗的遗诏。周太后气得暴跳如累。她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最后，宮中依旧发出为钱太后另择葬地的谕旨。而大明群臣也不是好惹的。诏书发出的次日，給事中魏元率领文武大臣90人，下完早朝后，在文华门外集体跪着号啕大哭。哭声惊天动地。在火一般的骄阳下，在明晃晃的紫禁城靑砖上，近百名大臣从上午一直跪到夕阳西下，年龄大的身体弱的哭昏晒晕了也不没有一个轻言放弃。说到这里，杜鹃仰起头，张大嘴巴，把自己当成盛水的瓦罐，迎接雨儿的莅临。却惊喜的发现。她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感动得泪光盈盈。
　　周太后怎么也沒有想到，在百官的心目中，钱太后这个又丑陋又残疾的女人居然受到如此尊崇。她担心再制造出更大的麻烦，这才同意群臣的要求。七月，宪宗为嫡母钱太后正式上谥号，同時宣布于九月将钱太后与英宗合葬于裕陵。
　　周太后并没有善罢甘休。因为当初为英宗建陵时并沒有预留皇后合葬的位置，所以，必须重新修建下葬墓穴，然后再从地下打通通向英宗墓室的隧道。周太后买通经办这件事情的太监，故意把钱太后墓穴的那条隧道挖错，同英宗墓室方向错开好几丈，而且半途就把隧道死死堵住。杜鹃一声叹息。许多年后，她觉得自己理解了周太后的所作所为。只是，唯一让她不能解的是，周太后的心胸为何如此狭窄。
　　弘治十七年（公元1504年）三月，周太后一命呜呼。斗转星移。此时的皇帝已是她的孙子孝宗朱祐樘。孝宗替祖母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把她和英宗合葬于裕陵。在检阅裕陵地图的时候，孝宗惊讶地发现了裕陵地下的隧道隐情。他打算为钱太后打通隧道，但是钦天监和阴阳师都认为这样做会影响风水，孝宗不得不作罢。　　 　　“生同衾，死同穴”，英宗至死不忘的诺言，终于就这样化成了泡影。我听到了一声冗长的叹息。当我向杜鹃投去同情的目光的时候，杜鹃早已飘然而逝。似乎她从来就没有来过这里。但我确信，在寂然无声的春天深处，许多事情其实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我相信所有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如同一条眠蚕梦见桑田。我总是被那些美好，却忧伤的爱情深深感动，被传说中的那些男人和女人的生死不渝的故事深深感动。许多年后，他们并没有消失。他们或转身为花草树木，或转身为鸟兽虫鱼。我知道，我的周身，仍然散发出植物或动物的气息。我穿行于一个人的春天之中，让悲伤逆流成河，去奔赴一个久远的约会。 　　却邂逅雨。邂逅一场下了千年的雨。我知道，雨丝儿的千针万线，在补缀着伤痕累累的人间。那么，请把我的思念和忧伤也一起缝补进去吧，在俗世的伤口上开出爱与疼的花朵。然后，我也变成一滴雨，一滴落在地上可以砸出爱情的雨，一滴落在江河也可翻起浪花的雨。天空是一只巨茧，我在帮它抽丝。谁能把杜鹃还原成人类？我却想把所有的雨水纺织成云朵。在春天的大地上，凝听寂静的时光。是呀，我们可以忘记这山上的石头，树木，甚至流水。但是，我们怎能忘怀那些拉过我们的手，温暖过我们的微笑，感动过我们的爱情呢？即使时间的碎片早已如零落成泥，即使募然回首，沧海已是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