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三 姐
2020-10-28叙事散文meng20042004200
她是一朵宁静的花在生活极度贫困的年代,我的母亲生养了四儿一女。那时,父亲常年在外工作,一年回不了几趟家,这让我们在仅两间大的房子里的居住相对容易些。姐和我跟母亲同睡一张床,三个哥哥狗崽一样挤在另一张床上。我们四个淘气鬼整天打打闹闹,几乎没有
她是一朵宁静的花
在生活极度贫困的年代,我的母亲生养了四儿一女。那时,父亲常年在外工作,一年回不了几趟家,这让我们在仅两间大的房子里的居住相对容易些。姐和我跟母亲同睡一张床,三个哥哥狗崽一样挤在另一张床上。我们四个淘气鬼整天打打闹闹,几乎没有让母亲安宁过。姐,是另类的风景,像一朵开在墙角的花,有种宁静的美丽。她和母亲同枕一个枕头,被母亲紧紧揽着入睡,母亲给她梳小辫,用暖暖的眼神看她,呵斥我们时,总拿她当榜样,说,看你姐(或三妹),多让我省心。我嫉妒死了受宠的姐。
姐很懂事。母亲做饭时,她静静地坐在灶台前烧火,吃完饭,我们都一溜烟跑掉了,她却去默默地洗碗;责任田里,她拔草,拾棉花,翘起脚尖伸着手臂掰玉米。她就像母亲的影子,母亲轻轻一喊, “三妮,把猪食倒到猪圈里去”,“去,给羊添把草” ,她小小的身影会马上出现在猪圈旁,羊棚里。玩疯了的我们从来听不见母亲使唤的,所以家务与农活也从来与我们无关,母亲送给我们的除了淡漠,就是打骂,呵斥,常拿着笤帚疙瘩撵着我们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屁股每每被抽得猴腚般紫红,此时,我便在心里抱怨,你把那么多爱送给了姐,一切都让她去做好了。
她在墙角永恒地守望阳光
大哥、二哥相继高高兴兴去上学了,可姐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母亲却没有给她缝制书包。村里开学那天,我看到姐收拾完碗筷后默默地走进堂屋,伏在床上,肩头一抖一抖的,像在抽噎。我只熟悉姐被母亲疼爱的乖巧模样,见她如此伤心还是第一次。我惶然,去厨房告诉了母亲,母亲却不去劝她,停下手中的活,撩起衣襟抹起泪来,我更惶惑,抱着母亲的腿摇晃,她竟坐在灶台前,“呜呜”地哭起来。
姐和母亲的忧伤共同持续着。直到两年后那个凉爽的初秋,我背上书包走进学堂,那种刻骨铭心的喜悦一次次冲击着我,我才明白姐和母亲流泪的原因了。读书的生活是美丽的,可以让人刹那间宁静下来,而姐不能享受这份美好,她就像一朵只能绽放在墙角的花,那双贮满渴望的眼睛对阳光的向往,只能定格成永恒的守望。她主动疏离着我们,在外间支一张小床,用帷幔和我们隔开,夜晚,我们在里屋做作业时,她静静地睡在她的床上;早晨,我们背着书包踏上去学校的路,她却背着竹篓和镰刀,走向田野。我们走的,是两条互不融合的线,我们这边,洒满了母亲的希冀;而姐那边,母爱被抽空了,母亲把一半责任卸给了她,她要像小牛一样,用弱小的脊背负起它。
我入学后的那年冬天,父亲回来了,我们都兴冲冲地翻看他的提包,里面有姐的一条围巾和一件漂亮的袄罩,几个写字本,还有几瓶药,我们把头挤在一起看瓶上的文字,都是治疗关节炎的。谁病了?我们迷惑。问父母,他们闭口不答。夜深了,父亲回来的喜悦让我不能入睡,我听到父母在小声商量事情,母亲的声音哽咽着:“手心手背都是我的肉。我也想让三妮上学,可我浑身关节最近疼得厉害,在地里,蹲下了,就起不了身,洗衣做饭时,不能沾凉水,她也走了,这十几亩地,这鸡鸭猪羊,谁帮我料理!”
停了停,母亲接着说:“明天,我开始吃你捎来的药。等身体好了,就把家都扛起来,再给三妮缝个书包。”
父亲长叹一声:“我回去就托关系,争取调回来工作。”
我幼小的心灵懂得感动了,把头严实地裹在被窝里,一任泪水汩汩留下来。第二天早晨,走在上学的路上,三个哥哥都抑郁着脸,他们都听到昨晚的谈话了。长大,只在瞬间。我们不再淘气,放了学就往田里跑,争着干各种农活。姐的脸上开始荡漾起久违的笑,她高高兴兴地围上父亲买来的红围巾,穿上漂亮的袄罩,鲜活亮丽的样子。她把活从母亲手里抢过来,不让母亲的手碰冷水,不让母亲扛重东西,有时母亲硬撑着去做,她就劝慰制止,或轻柔或威严的语气,不禁让人怀疑她们身份的错位。那个夜晚的谈话,让姐永远收回了仰望阳光的目光,甘心情愿地,做一株开在墙角的寂寞花。
她长成一棵责任的树
大哥进城读高中的那年秋天,父亲办理好了调回家乡工作的手续,一家人欢天喜地地等他回来,等来的却是天塌的噩耗,他坐的车,遭遇了车祸,当场身亡。当时,母亲病情很严重,四肢变形,关节红肿,生活不能自理,躺在床上伤心欲绝。十五岁的姐领我们送走了父亲。从此,她成了家里当仁不让的主力,她要干家务,干农活,要用地板车拉着母亲去镇医院针灸,她接替了倒下的母亲,继续主宰着劳苦不堪的生活。我们兄弟的身体都像翠竹拔节般疯长,一直向着高处伸展触角。可姐,15岁了,还和12岁那年一样高,又矮又瘦的身影,穿梭在母亲的视线里,刺着她的眼球,疼痛不已。
大哥、二哥相继把大学通知书捧回家时,姐先是对着那张纸笑,继而跑到棉花地里哭,那个从小就被压抑的上学梦还坚强地活在她的心里。我和姐一起哭,她哭她的命运不济,我哭她的伟大隐忍,哭完了,她笑着,拉我回家,做满桌的菜表示庆贺。
我要考大学那年,姐20岁,媒人来给她提亲,对方是个老实本分的小伙子,姐给他提出一个条件:五年以后,等哥哥弟弟都大学毕业了,才能谈婚论嫁,等得了,就成,若等不了,不如早散。小伙子重重地点头,我等。姐的终身大事,竟附加了这样的条件。
大学毕业后,我们都选择了适于自己发展的城市,大哥留在京城,二哥去了珠海,三哥留在了上海的大学任教,我离家最近,也有500余里的路程。我们的理由很简单:为了前途和事业。姐许诺的五年婚期已满,她不得不向她爱的人兑现承诺时,谁守护在母亲的床前,仍是她放不下的心事。
姐选择了春节出嫁,大哥、二哥携妻带子,三哥和我带着女朋友,都回到了故乡。我们家风光极了,两位嫂子都生长在大城市,漂亮,典雅,三哥的女朋友穿着时尚,细细的高跟鞋着实让村人大开了眼界。我们兄弟四个都戴着深度眼镜,西装革履,温文尔雅,我知道,我们都是姐用25年的岁月培育的杰作。身着红装的姐,在一群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中间,有些相形见绌,她个矮,黑瘦,不会说临别的话。催她出门的爆竹响了一通又一通,她走出去,又回来,看着很久没有走到院中的母亲,看她苍白臃肿的脸,看她抬不起的手,看得泪流满面。最后,捂着脸跑进接她的车里。
姐走了,直面躺在床上的母亲,我们都有一种陌生感,不知道照顾老人应该包括怎样的程序怎样的细节。姐走了,我们才猛然意识到我们远离了“责任”二字已多年,是姐在我们的身后扛起了一切,让我们可以不背负责任轻松远行。在我的家乡,男儿生来就是要担当家庭栋梁的,而在我们家,是我亲亲的姐,把五个人的责任,扛在一个人的肩上,一路,坚难走来。
大哥决定带母亲去京城治疗。临行前,姐带着姐夫回来,姐夫说:“让她跟着去照顾母亲吧,你们可以安心工作。”大哥紧握住姐夫的手:“不用了,在家,好好待我三妹,我们都欠她的,你替我们补偿吧。”
母亲在京城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半年后,能下床行走,又康复了几个月,基本恢复正常,康复了的母亲怎么也找不到享清福的感觉,她闹着要回老家去,她说,要去田里帮姐干活。她这一辈子,欠姐的,后半生,只要能动弹,就好好补偿她。
大哥含泪把母亲送回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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