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萍,一朵凋谢了的花朵[原创]
2020-10-28叙事散文瘦棠寒蝉
⊙浙江李晓春【1】在岁月中,那些大喜、大悲,或者是与自己生命相关的疾病和伤痛,再或者是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和事,总能长久地留存在记忆的记事本上。比如,小萍,和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对小萍的记忆,始于她落井的那一件事。那时我还很小,具体小
⊙浙江李晓春 【1】 在岁月中,那些大喜、大悲,或者是与自己生命相关的疾病和伤痛,再或者是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和事,总能长久地留存在记忆的记事本上。比如,小萍,和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 对小萍的记忆,始于她落井的那一件事。 那时我还很小,具体小到几岁,我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我能清晰地记住那天的天气,下着小雨;记住那天做的事,陪母亲去放牛;记住那天回家的时辰,傍晚;记住那条和母亲赶着吃得肚子滚圆的牛回家的路;当然,我更记得那个让我发现小萍落水的小插曲——当我和母亲赶着牛经过村中后大屋的大院时,原本无风的天上突然刮来了一阵风,也许那阵风是神示,是天意,是老天注定要我当一回小萍的救命恩人。因为,那阵风不偏不倚正好吹到我的头上,并果断地刮落了我头上的斗笠。被风刮落的斗笠也不是平掉在雨水中的,如果是平掉在雨水中,我只须弯下腰,捡起重新戴到头上,就可以继续赶我们的路了。那个被风刮落的斗笠那天就像我平日里常玩的不安份的铁环一样,疾速地滚落路基冲到院子里,最后,又刚好翻倒在那个水井旁。于是,我在跟风追拿斗笠时,发现落水的小萍就顺理成章了——我在俯身捡起斗笠的那一刻,无意识地扫了井一眼,就在我的目光穿过距井口一米深的井壁,落在碧绿清澈的井水中时,井中跳动着的一团红光蓦地灼亮我的眼睛。是什么宝贝在闪光呢?我再一次有意识地审视井中的发光物——原来是一件红衣服。再细瞧,巨大的恐惧一下子就攫住了我,井中漂浮的那是什么宝贝,分明是一个人,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此时此刻,她正脸照下,背朝上浸泡在水中。
我承认,小的时候,我是个胆小的人。在我看清井中之物的那一刻,我居然因害怕失语了。我整个人就像一棵风中的小树在瑟瑟发抖。
“小,怎么了?”母亲发现了我的异常,她放下牛,飞快地跑向我。母亲显然被我这突然的失态吓住了。我张大嘴巴,却依然无语,我眼睛直直地看着母亲。我是在母亲抱住我的时候,受惊吓的心才稍稍有所恢复。但我依旧不敢再看井中,我用小手指着水井,结结巴巴地说:“姆妈……井里……有一个……死……死……人。”
小萍获救了。
小萍从水井里打捞上来时,已气息全无,她的小肚子被井水灌涨得滚圆,脸色像一张黄裱纸,没有一丝血色。她眼睛阖着,嘴唇紧咬,一头细黄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她小小的额头上。
小萍的父亲龙福把她横放在我家的那头大水牛的背上,(那时,乡下人根本不懂得人工呼吸这种急救的办法,但乡下人有挽救溺水者生命的绝活——就是把落水者卧在牛背上,然后牵着牛不停地绕圈走动,直到落水者因牛的走动而把吃进肚子里的水全部抖出来。)小萍就以这样的姿势卧在牛背上许久。这个时间很久,许多人,包括小萍的父亲,都已经绝望了。小萍的母亲更是呼天抢天地哭嚎开了。我记得,小萍开始“哇哇”吐水,天色都已经黑了下来了。小萍不息止地呕吐,让每一个在场者紧绷着的心弦都放松了。呕吐,说明小萍去了趟地狱又回来了。
我呢?因为这一次发现,一下子成了小萍的救命恩人。
【2】
小萍在家中是搭底(家中最小的孩子)。上有三个姐姐敏、慧、芬。龙福是很想生个儿子的,但直到小萍的母亲因身体原因不能生育,也不能遂愿,这让一直想有个儿子传宗接代的龙福深而为憾,他很早就有一个想法(跟我的母亲闲聊时透露过),四个女儿当中,要留一个在家中,招一个上门女婿做儿子。他甚至半开玩笑地对我的母亲说:“菊香,你有两个儿子,把晓春给我当儿子吧。”
因为有救小萍这一阵子关系,我们两家一直走的很近。逢年过节,龙福总是在大年初一就打理“斤头”(拜年用的礼物)叫小萍来我家拜年。而我的父母亲也总让我去回年。 那时候,撇开是否做上门女婿不讲,两家大人似乎都有这个意思,——将来让我和小萍成一对儿。但也一直没有正儿八经挑明了说过,因为,那时候我们都还小。但两家人似乎都把这个事儿当做一件迟早要办的事。因此,我去回年的时候,小萍一家待我特亲,完全把我当小姑爷看待,总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我吃。小萍的几个姐姐,调皮地老是拿这事来寻我和小萍的开心,常常把我闹成个大红脸,而把小萍羞得直掉泪珠儿。那时候,我们虽还不知道情为何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彼此都喜欢对方。
说来也有些可笑,那时,我和小萍之间曾有过任何人都不晓得的“约定”。那一天,村里的尚龙哥娶媳妇。我和小萍从热闹的新房里讨得“谷子”(新娘子处讨来的花生、糖果)后一块儿回家。那一夜,明月当空,月华如水,把村路照得白亮亮的。但不知为何,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就默默地在月光下走着。我把小萍送到家门口,就在我转身回走的时候,身后转来了小萍细小的声音,那声音幽幽的,就像来自夜的深处,来自塘里北水库深深的水底。
“哥……”
我回过身。月光下的小萍娇小,很惹人喜爱。她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 我不说话,我在等她往下说。
“哥,……你以后会和尚龙哥讨老婆一样讨我吗?”
听了小萍的话,我的心里充满了甜蜜和快乐。我点头,用力地点着头。
“会的。我会的。”…… 【3】
现在,小萍已经不在多年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常想:如果我家不是因为母亲落实政策农转非,变成居民户口,离开白鹤殿,我肯定还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民。如果,我是个农民,我长大后会不会娶小萍做老婆呢?会不会坚守那个少年时的许诺呢?我想我是肯定会娶小萍做老婆的。因为,小萍无论从她的相貌,还是脾气,在村里姑娘当中她都是很出众的。那么,接下去再往后推想,如果,我不离开农村,并娶了小萍,或者是到了小萍家,做一个上门女婿,那样的话,小萍的悲剧会不会发生了呢?答案同样是肯定的,不会。 那么,对于那起悲剧,我到底该负怎样的责任呢? 面对茫茫黑夜,我常常怅然不已——
我是13岁那年,随家人离开了白鹤殿,离开小萍,来到县城。最后,成了一个香喷喷的国营企业的工人。众所周知,在那个时候,城乡之间的差别还相当的大,居民和农民之间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人们常说,时间是医治一个人心灵创伤最好的良药。同样,时间会让许多浓郁的变得淡薄,沉重的变得轻飘。我虽然不是个陈世美式的坏人,但我得承认,在那个年少时代,我是没有足够的能力来抵御世俗的力量的。在那个时候,那样的年代,我这样的一个吃商品粮的响当当的工人,是根本不可能娶一个农村姑娘做妻子的,如果,我娶了小萍,我肯定会被人们认为不正常,抑或是身体有毛病,娶不起老婆的。 工作后,我开始和厂里的姑娘们接触了。厂里姑娘的时髦穿着,打扮,是小萍当时农村姑娘无法企及的。那时候,逢年过节,小萍还是会到我家里来,但我是再也不登小萍家的门了。
随着接确的人逐渐增多和年纪的增大,我的思想更是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因虚荣心的作怪,有时候,看到小萍来了,我心里还会对她产生烦意——我们有不是亲戚,你常跑我家来干吗?我的家人,父亲、母亲、姐姐、弟妹们对小萍一如既往的亲切,小萍来了,就劝小萍在家里住上几日,而小萍也总是听劝住下。有一天,父亲搞来了两张十分紧缺的电影票。那天,小萍刚好在我家,父亲就要我陪小萍去看电影。我看到小萍的眼里浮起了快乐的笑意,我也从她看我的眼神里读出了期待。我知道,她心里十分希望我陪她去看电影。但我让她的这个愿望落空了。我推说晚上还要加班,让姐姐陪她去看。那一刻,我看到小萍的眼里顿时充满了失落和忧伤,而我的心里却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报复成功后获得的快意。 其实,我知道,小萍肯定知道我是在撒谎。而我的本意也是要让小萍知道我是在避她,是在躲她,是在讨厌她。让她以后少到我家里来,甚至不再来。尽管,逃离家后,我的心里也会因有这些卑鄙的念头而内疚和自责,我也会想起那个月色之夜的诺言,但这种内疚和自责很快就被虚荣心湮没了——我的幸福岂能因为一个儿时幼稚轻率的许诺而牺牲呢?
打那后,小萍再也不来我家了。我的目的达到了。 上个世级八十年代中期,我陷入了疯狂的恋爱中,热恋中更是完全把小萍遗忘了。
最后一次见到小萍是在我结婚那一天。那天,她跟着父母一起来贺喜。她很瘦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向小萍介绍我和妻子。小萍拉着我的妻子的手说:“嫂子,你真好看。”然后,她笑着对我说:“哥,你好有福气。”
不知为何,听到小萍的祝福,我突然又记起了那个早已被我扔得无影无踪的诺言,记起了那个月色之夜,如水的月华。
小萍在说出这个祝福的时候,在这个我结婚的日子里,她是否也和我一样想起了那个诺言,那个月色之夜呢? 【4】
结婚后,尤其是女儿茜出生后,因忙于工作和照顾小女儿,我很少回白鹤殿了。但有关故乡的一些事情,我还是通过各种渠道有所了解。比如白鹤殿村拆建重建了。比如因选举村干部,原本亲如一家的乡亲们闹成水火不容的二派了。还有谁谁包工程发财了等等。但这些于我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听过就一笔带过了,因为这些人事对我并不重要。惟有对于小萍的事,我还是关心的。尤其是她的婚姻大事。我成家后,随着年岁的渐长,心里总越来越总觉得欠着小萍些什么,因此,我内心里是希望小萍能早早有一个好的归属,希望她能早一点找到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爱情。但我的这个希望最终并没有成真,这也成了我一生当中最大的憾事! 我婚后第五年的春天,我终于从母亲口中得知小萍恋爱的消息。但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我高兴。小萍谈恋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而且,那个小伙子人无论相貌、人品、本事都不错。但龙福却反对小萍和这个小伙子谈恋爱。龙福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小伙子不肯做上门女婿。 当时,在农村里,一个男人去女方家做上门女婿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会被人家瞧不起,被人认为没出息。小伙子是个独子,家境条件也很好,他的父母也不肯让小伙子做上门女婿。于是,这个爱情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不幸的伏笔了。 向来温顺、孱弱的小萍在追求自己的爱情上表现出了惊人的坚强。那时候,龙福在上海承包了几起工程,已经成了村里首屈一指的富翁。财大气粗的他在家里更养成了狂妄唯我独尊的脾气。他强硬地要求小萍马上和那个小伙子断了来往,找一个肯上门做女婿的男朋友。他向小萍许诺,只要小萍听他的话,将来,家中的一切财产都由她来继承。 但,小萍断然拒绝了父亲的要求。 龙福为小萍找了一个又一个对象,小萍一概拒而不见。 小萍对父亲说:“除了他(那个小伙子),谁也不嫁。” 小萍的倔犟也惹怒了父亲。一天,费尽了口舌劝说不听,终于使龙福失去耐性,他怒气冲天地打了小萍一顿,他甚至把小萍关在房中,不让她出门,他要求全家人看牢小萍。于是,小萍和父亲之间的这一场小规模的局部“战争”,升级到了她和全家人之间的战争。在这场战争的初期,小萍的三个姐姐当中,大姐敏和三姐芬还是同情和支持小萍的,但这种同情和支持,也是脆弱而不堪一击的,而到了最后,敏和芬在父亲的权威下都屈服了,她们反过来也劝小萍要听父亲的话。和小萍脾气不太合的二姐,更是完全成了父亲的“帮凶”,她和丈夫在父亲的授意下,几乎成了小萍的影子,“克格勃”一样一步不离小萍。 悲剧终于在1993年夏天的那一个晚上发生了。 那个晚上,从家里偷偷溜出去的小萍在小伙子单位的宿舍里和恋人约会时,被她的二姐和二姐夫当场抓了个现成。据说,当时,小萍和小伙子正浴在爱河里。她的二姐和二姐夫破门而入时,小萍和小伙子全身赤裸,床上就连一块遮羞的布都没有。而且,她二姐的大骂声还吸引来了宿舍区里许多的围观者。┅┅ 那个晚上,小萍到了深夜也没有回到家里。翌日清晨,到塘里北水库去放水为庄稼灌水的一钟伯,看到水库的埠头上,发现了一件折叠的整整齐齐的连衣裙,和一双暗红色的女式风凉皮鞋┅┅ 出殡的时候,我曾回到故乡为小萍送行。那时,她已经静静地躺在漆成黑色的棺椁里。再也听不到人哭,看不见人流泪了。听说,小萍从水里捞上来后,龙福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小萍,晚上,他也抱着小萍的尸体不肯松手,他要陪着她睡。而小萍的二姐慧更是几次跳进塘里北水库里去寻死,她要追随小萍而去,┅┅可这一切,对于一个死去的人,对于一个已经发生的悲剧又有何用呢? 白烛映照中的小萍在袅袅的香烟中,微微地笑着,遗像中的小萍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惹人爱怜,望着这一朵为了爱,为了尊严,尚未绽放就凋谢了的花朵,我的心里也突然有了一种钻心的,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痛。
(2008年3月3日16点4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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