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众生之乞丐
2020-10-29抒情散文梅朵
乞丐小城的乞丐比上班族开工还早,正月初五,我又看到那个佝偻的身影了,他如往常一样站在商场西侧的台阶上,于寒风中,裸手平举一只白色的唐瓷缸,卑微地伸向过往行人。他身体的弯曲度比去年冬天又大了一些,更接近于一个标准的问号了。我猜不出他的确切年龄
乞丐
小城的乞丐比上班族开工还早,正月初五,我又看到那个佝偻的身影了,他如往常一样站在商场西侧的台阶上,于寒风中,裸手平举一只白色的唐瓷缸,卑微地伸向过往行人。他身体的弯曲度比去年冬天又大了一些,更接近于一个标准的问号了。我猜不出他的确切年龄,80多岁?抑或90多岁? 他并不具备一个新型乞丐的基本素质——厚颜,纠缠,欺骗,巧擅辞令,反而像个胆小的孩子,因做了错事被家长体罚,一语不发地躲在角落思过。他经久地保持着一种站姿——身体前倾,双脚固定在相邻的阶面上-——这是话剧舞台上常见的肢体语言,让他看上去行进艰难。他用闲下来的一只手拄膝,试图减少一点腿的承重,并使站立更稳一些。那只手,骨节粗大,皮肤皴裂,从颜色到质感,都像图画纸上的素描作品。 实际上,他所据守的地方是个风口,行人并不多,大半天过去了,唐瓷缸里只落下几枚元、角不一的硬币。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每次传出硬币和唐瓷缸撞击的金属声,他都会更深地弯下腰去,以示感谢。对于一个耄耋老者,这是他能做出的最高回馈了。 他会偶尔抬头朝商场正门人头涌动的地方望一望,只是望一望而已。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商场正门的前面,他手中的唐瓷缸上,讽刺地漆着鲜红的“为人民服务”。那么多欺骗行乞的报道,早已让大多数人对乞丐的同情心裹上了厚厚的茧,仿佛他们人人都是擅使易容术装可怜的高手,并且演技一流。所以,他立在那里,越发像一根枯木桩立于湍急的河水中,人群在靠近他的时候主动分流,然后又汇到一起。我的骨血里从不缺少多疑、冷寞和吝啬,但在那一刻,一个老者空无一物的眼神让我羞愧难当。我摸出口袋里仅有的几枚硬币,丢进唐瓷缸里,随之传来的金属撞击声,使我的呼吸畅快了许多。 我还未来得及离开,一个小保安跑出来,言辞不恭,推推搡搡,把他弄到了他现在站立着的地方。他的确如一个胆小的孩子,因了困窘,倍受歧视,失去了争辩的权力,进而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我数了数台阶,一共七级,他跨站在三级和四级上,把身体弯成一张弓,等待一份施舍,背后,几个工人正在撤下巨幅的运动鞋广告画,换成了中秋主题的月饼,画面上,一家三口笑靥如花。他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走几步,又回头看了看。 那七级台阶成了他最后的领地,他弯成问号的背影,让我想起一个老太太,她衣着整洁,面容慈祥,幸福地跟身边的人说,她91岁了,说完,像婴儿一样开怀大笑,满嘴找不到一颗牙齿。还有我朋友的爷爷,88岁了,每天午饭和晚饭后,他的脸上,都会出现两团因酒精作用而洇起的酡红,然后,在微醺中打个幸福的小盹。这样的生活,对这位乞讨的老者来说,只能是卖火柴小女孩于火苗中看到的幻影了。 也是这天下午,大约三点钟的光景,我拎着所购之物往回走,拐过街角,一个小女孩儿从身后拽住了我的衣襟,她不过六七岁的样子,瘦小,孱弱,小脸脏而红肿,上面有斑驳的冻伤,头发干粘,乱如蓬草。我知道,这是一个小乞丐,并且,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下意识向四处望望,那个传说中隐藏在幕后的指使人,踪影皆无。 小女孩儿拽我衣襟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而另一只,已经伸到我面前,用生硬的语气反复说:钱,给钱!她的手上,生满冻疮。说实话,我的怜悯迅速被嫌恶击退,企图用两根火腿肠摆脱她的纠缠。这显然是徒劳的,小女孩训练有素,她料定我的怜悯会卷土重来,吞咽了两口馋涎后,继续不依不饶:钱,给钱! 如她所想,我败下阵来。击败我的,不是她的伤口,而是她的眼睛,那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竟然找不到一丝童稚和天真,呈现给我的,是狡黠,贪婪,尖锐,执拗,最后变成了恐惧。这份恐惧一定来自那个隐匿在背后的人,如果她一无所获,等待她的,可能是一顿暴打,三餐空腹,或者是更深的罪恶。 她到底是个孩子,收到5元纸币后,眼神立刻落到了火腿肠上,当再一次得到满足后,她小而单薄的身影,烟一样消失在巷子深处。我知道,下一场拦截,将会在几分钟后再次出现。 我鄙视那些走街窜巷,伸手讨要的中壮年乞丐,并坚持在他们面前做铁公鸡,我母亲的态度跟我完全相反,她说,你当做乞丐那么容易呢,不到万不得已,谁能舍下一张脸伸手向人讨要?我告诉她,有报道说,许多乞丐都在表演骗术,根本不是生活过不下去,也不是身体有疾,而是要了钱吃喝玩乐或回乡置房产,她却对此说法深疑不信。直到她盛米给行乞的人,人家不受,执意要钱时,她才如梦初醒——乞讨,已然偏离了最初的主题,成了一种敛财的行当。 一个拖着无骨残腿匍匐行乞的人,要完钱起身健步如飞;哑女追着行人乞讨,遭拒后开口大骂;白天在街头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晚上却西装革履走进酒吧………是的,我们无力辨别真伪,形形色色的乞丐,在路上挖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陷井,因为其小,我们常常忽视了它的恶,于是,一次又一次带着同情和慈悲踩上去。在我们获得施予的喜悦时,恶,却像一股暗流,向更深处涌去。
2008-02-23
小城的乞丐比上班族开工还早,正月初五,我又看到那个佝偻的身影了,他如往常一样站在商场西侧的台阶上,于寒风中,裸手平举一只白色的唐瓷缸,卑微地伸向过往行人。他身体的弯曲度比去年冬天又大了一些,更接近于一个标准的问号了。我猜不出他的确切年龄,80多岁?抑或90多岁? 他并不具备一个新型乞丐的基本素质——厚颜,纠缠,欺骗,巧擅辞令,反而像个胆小的孩子,因做了错事被家长体罚,一语不发地躲在角落思过。他经久地保持着一种站姿——身体前倾,双脚固定在相邻的阶面上-——这是话剧舞台上常见的肢体语言,让他看上去行进艰难。他用闲下来的一只手拄膝,试图减少一点腿的承重,并使站立更稳一些。那只手,骨节粗大,皮肤皴裂,从颜色到质感,都像图画纸上的素描作品。 实际上,他所据守的地方是个风口,行人并不多,大半天过去了,唐瓷缸里只落下几枚元、角不一的硬币。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每次传出硬币和唐瓷缸撞击的金属声,他都会更深地弯下腰去,以示感谢。对于一个耄耋老者,这是他能做出的最高回馈了。 他会偶尔抬头朝商场正门人头涌动的地方望一望,只是望一望而已。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商场正门的前面,他手中的唐瓷缸上,讽刺地漆着鲜红的“为人民服务”。那么多欺骗行乞的报道,早已让大多数人对乞丐的同情心裹上了厚厚的茧,仿佛他们人人都是擅使易容术装可怜的高手,并且演技一流。所以,他立在那里,越发像一根枯木桩立于湍急的河水中,人群在靠近他的时候主动分流,然后又汇到一起。我的骨血里从不缺少多疑、冷寞和吝啬,但在那一刻,一个老者空无一物的眼神让我羞愧难当。我摸出口袋里仅有的几枚硬币,丢进唐瓷缸里,随之传来的金属撞击声,使我的呼吸畅快了许多。 我还未来得及离开,一个小保安跑出来,言辞不恭,推推搡搡,把他弄到了他现在站立着的地方。他的确如一个胆小的孩子,因了困窘,倍受歧视,失去了争辩的权力,进而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我数了数台阶,一共七级,他跨站在三级和四级上,把身体弯成一张弓,等待一份施舍,背后,几个工人正在撤下巨幅的运动鞋广告画,换成了中秋主题的月饼,画面上,一家三口笑靥如花。他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走几步,又回头看了看。 那七级台阶成了他最后的领地,他弯成问号的背影,让我想起一个老太太,她衣着整洁,面容慈祥,幸福地跟身边的人说,她91岁了,说完,像婴儿一样开怀大笑,满嘴找不到一颗牙齿。还有我朋友的爷爷,88岁了,每天午饭和晚饭后,他的脸上,都会出现两团因酒精作用而洇起的酡红,然后,在微醺中打个幸福的小盹。这样的生活,对这位乞讨的老者来说,只能是卖火柴小女孩于火苗中看到的幻影了。 也是这天下午,大约三点钟的光景,我拎着所购之物往回走,拐过街角,一个小女孩儿从身后拽住了我的衣襟,她不过六七岁的样子,瘦小,孱弱,小脸脏而红肿,上面有斑驳的冻伤,头发干粘,乱如蓬草。我知道,这是一个小乞丐,并且,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下意识向四处望望,那个传说中隐藏在幕后的指使人,踪影皆无。 小女孩儿拽我衣襟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而另一只,已经伸到我面前,用生硬的语气反复说:钱,给钱!她的手上,生满冻疮。说实话,我的怜悯迅速被嫌恶击退,企图用两根火腿肠摆脱她的纠缠。这显然是徒劳的,小女孩训练有素,她料定我的怜悯会卷土重来,吞咽了两口馋涎后,继续不依不饶:钱,给钱! 如她所想,我败下阵来。击败我的,不是她的伤口,而是她的眼睛,那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竟然找不到一丝童稚和天真,呈现给我的,是狡黠,贪婪,尖锐,执拗,最后变成了恐惧。这份恐惧一定来自那个隐匿在背后的人,如果她一无所获,等待她的,可能是一顿暴打,三餐空腹,或者是更深的罪恶。 她到底是个孩子,收到5元纸币后,眼神立刻落到了火腿肠上,当再一次得到满足后,她小而单薄的身影,烟一样消失在巷子深处。我知道,下一场拦截,将会在几分钟后再次出现。 我鄙视那些走街窜巷,伸手讨要的中壮年乞丐,并坚持在他们面前做铁公鸡,我母亲的态度跟我完全相反,她说,你当做乞丐那么容易呢,不到万不得已,谁能舍下一张脸伸手向人讨要?我告诉她,有报道说,许多乞丐都在表演骗术,根本不是生活过不下去,也不是身体有疾,而是要了钱吃喝玩乐或回乡置房产,她却对此说法深疑不信。直到她盛米给行乞的人,人家不受,执意要钱时,她才如梦初醒——乞讨,已然偏离了最初的主题,成了一种敛财的行当。 一个拖着无骨残腿匍匐行乞的人,要完钱起身健步如飞;哑女追着行人乞讨,遭拒后开口大骂;白天在街头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晚上却西装革履走进酒吧………是的,我们无力辨别真伪,形形色色的乞丐,在路上挖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陷井,因为其小,我们常常忽视了它的恶,于是,一次又一次带着同情和慈悲踩上去。在我们获得施予的喜悦时,恶,却像一股暗流,向更深处涌去。
2008-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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