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雪花飘飞
2020-10-29叙事散文敬一兵
即便到了冬季,头顶的天空,依然是描绘想象的一张白纸,我不能容忍有太多的乌云,灰蒙蒙地涂抹在上面,让这张白纸,因了不堪的重负,发生皱折和残损。要是在往日里,这些乌云,总是会在中午时分,被太阳的光芒,扫帚一样清除,为我炮制一个写意的构思,挪出从
即便到了冬季,头顶的天空,依然是描绘想象的一张白纸,我不能容忍有太多的乌云,灰蒙蒙地涂抹在上面,让这张白纸,因了不堪的重负,发生皱折和残损。要是在往日里,这些乌云,总是会在中午时分,被太阳的光芒,扫帚一样清除,为我炮制一个写意的构思,挪出从从容容的空间。可是,最近几天,这些乌云,生了根似的盘踞在天上,一动不动。如果我描绘想象的意图,需要与它们协商,让它们腾出一片空间的时候,它们就会像一个强悍的阵地守护者,让我这个偷袭者的脊梁,面临刀戈砍杀的威胁。
尽管在乌云戒备森严的天空,抒发我的想象,有着如此之大的难度,我还是没有放弃抒发的企图,瞪了一双眼睛,寻觅机会。僵持中,我继续着我的企图,乌云却在酝酿着对策。或许是看见我并没有什么敌意,仅仅是用了一个非常虔诚的态度,守候一次抒发的实现,交头接耳商量了一番的乌云,终于与我搭成了相互妥协的契约。我不能够无休无止在天空上抒发想象,乌云不能够退出自己占领的天空。这样,在乌云盘踞天空的同时,它就把原本完整的天空,撕扯成无数的碎片,纷纷扬扬撒落而下,给了我实现想象的描绘机会。雪花成了我描绘想象的纸片,在我生活了多年的这个盆地中央,确实来之不易。
一片雪花,划了一条优美的曲线,穿过我阻挡严寒,高高耸立起来的衣领间隙,降落在了颈项上。冰凉的感觉,针一样刺进皮肤,涟漪那样四处扩散,把我寻诗的闲趣,给彻底岔开了。我的肌肤蒸腾而出的热量,对于雪花来说,就是一个死亡的陷阱。这枚降落在我颈项上的雪片,还没有来得及舒展身躯,就在躯体的瓦解中,牺牲了。这让我对雪花的举动非常迷惑。以我过去的经验,雪花是不肯降落在危险的地方,总是止步在远离城市烟尘的山岭、荒野和树木上。这枚降落并牺牲在了我的颈项上的雪花,让我想起了童年里的那些白颜色的小蝴蝶,它们相信我竖立起来的一根险恶的手指,就如同田园里的油菜花,可以成为它们歇息的座椅。白色的小蝴蝶并没有和我商量,它们怎能知道,我竖立起来的手指,竟然就是捕获它们的工具呢?这些没有完成它们使命的小蝴蝶,轻易地就将它们的梦想,搁置在了我的手里,任我抓捏玩耍,直到死去。白色的小蝴蝶,绝不像它们的邻居马蜂。孩提时代的我,面对从我头顶飞掠而过的马蜂,从来没有想到,也不敢想到要向它们竖立起一根引诱的手指。马蜂屁股里藏了的那柄剑的锋利与霸道的滋味,我是尝过的。更何况,马蜂从来也不会在我的眼前降落下来。马蜂对我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它们不会像蝴蝶那样,相信我的手指就是它们的一把座椅。它们只专注于它们的飞翔姿势,没有停歇下来的打算。马蜂是受到了人类几个世纪追捕的家族,它们的子孙,一生下来,就踏上了逃亡的路,不敢停歇。直到现在,我一直认为,马蜂比白色的小蝴蝶狡猾,即便万不得以被人捕获了,马蜂也会从屁股里亮出那柄厉害的剑。白色的小蝴蝶没有剑,它们所拥有的,是风情万种的柔情。直到现在,我依旧喜欢白色的小蝴蝶,并一直认为,菜园里纷飞的小蝴蝶,就是冬天漫天飘扬的雪花。
每一朵从天而降的雪花,形态和姿势都不一样。它们抛弃了线性的结构,采用了无序拼接的方式,毫不费力就组成了复杂的图案。这样的情形,要是在懵懂的少年时代,即便可以任意虚构,或者随意想象,我也无法找到拼贴的材料,铺就一条探索的路径,把我送进雪花迷宫般的复杂图形里,看看它们枝蔓纵横的图案,是通过怎样的口语讲述,勾连在一起的。其实,我在学堂读书的日子里,雪花,就不止一次给我讲述了它的故事,只是,我倾听故事的注意力,有很大一部分,被弹弓,斗鸡,电报猫,秋千和老鹰捉鸡的游戏给岔开了。学校礼堂边上那一片梨树,就是见证人。每年梨花盛开的季节,我们都会在梨花下嬉戏,使劲摇晃梨树,让那些立在枝头上的梨花,再也禁不住我们的蛊惑,雪花一样撒落。那个时候,我记得最牢的一个成语,就是“天女撒花”。我没有问问,离开了枝头的梨花瓣,它们疼不疼?我也不知道,这些落在了地上的梨花瓣,是不是天女准备用来填充我生活空间的材料?我只是蹲在地上,捡拾梨花瓣,仔细看看,花瓣的纹路里,那些细微的潮湿痕迹,是不是还在继续流淌。今天我才知道,“天女撒花”是一个时空概念。这个概念,把俄罗斯民歌《喀秋莎》的画面,和梨树下捡到的李时珍辛劳的脚印,揉合在了一起。过去我倾听雪花讲述故事而走失掉了的注意力,现在又随了“天女撒花”这个词汇,意外地停泊在了我的意识里。这些曾经走失了的注意力,仿佛一群顽皮的孩子,你推我挤,谁也不给谁让路,最后只得扭成一片鲜活的景象。在这样的景象里,我再也无法辩清,哪一枚是天女撒落的梨花,哪一枚是天女撒落的雪花。眼前飘飞的雪花,就是我少年时代摇落一树梨花的延续,真的。
喜欢雪花飘飞,一定有一个理由。闯进我脑海里的这个理由,不是第一片雪花和第五片雪花之间,那瞬息万变的距离,具有了让我生产文字的蛊惑力,也不是时大时小的雪花在交替之际,转瞬即逝的铺垫或者是相互嵌合的景致,给我递来了写作的激情。如果试图用文字的线索,去接近或者搜索我的理由,那无疑是走进了死胡同。我喜欢雪花飘飞的理由,是因为再大的雪花飘飞,也不会像我在雨中,被淋得浑身透湿,或者让我的裤脚,布满溅落的污泥。我在雪中站了一个时辰,雪花没有弄湿我的衣服,即便就是我的鞋子上,也没有一丁点的污泥痕迹。这样的情形,与我多年前在一个星斗满天的夜空下,坐在一条小木船上随江水漂流的情形,是一样的。那个晚上,天上挂满了星星,沉甸甸的。有风拂来,江水起了波浪,让小木船摆摇摇地晃个不停,天空也跟着摇晃起来,洒落的星斗,缀满了我的衣服,还有逶迤的水面。星斗在我的身上跳舞,而我的衣服没有潮湿,除了星斗从纤细茅草不知疲倦的叶片上,采集来的晶莹清凉的气息,在浸润,在弥漫。这些在我身上飘飞的星斗,不属于夜空,不属于江水,也不属于我,自然,我就无法知道,何处才是它们飘飞的终点。天上的一颗星星,就是地上的一个人的眼睛。此刻,它们聚集在我的身上,热热闹闹,激动要命的景象,险些就让我听见,陈子昂,李白和杜甫,在天堂里,与无数先人们讨论的声音。我更乐意相信,那些离我而远去的先人,并没有死去,他们只是暂时地沉默,他们随时随地,都会继续倾吐他们灿烂的言辞,以星斗缀满我的衣服,或者雪花飘飞的方式,不断交替。是的,有谁能够保证说,今天飘飞的雪花,就一定不是多年前,与我相遇的满天星斗,正在交替当中呢?
没有风的时候,从天而降的雪花,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掷出疲倦和懈怠的模样。我伸出手去触摸雪花,雪花也不躲闪,只是懒洋洋地摆摇一下身体,全无一丝激情的踪影。只有当风从远方拂来,这些雪花,才会立即从似睡非睡的状态里,彻底苏醒过来,上下翻滚,或者相互间嬉戏追逐。我不知道风儿是怎样说服了雪花,让它们激情焕发,在天空中手舞足蹈,像羽毛,像蒲公英的种子,像泡沫一样轻盈。但我却知道,正是轻盈这个词汇,驮了我的思绪,回到过去的一个生活场景里了。那个生活场景,被我用肥皂洗衣服而大量涌现出来的泡沫,填得满满当当。那些肥皂泡沫,淹没了我洗衣服的双手,也阻断了我的视线,对洗涤结果的检阅。堆积如山的泡沫,发出“吱吱”的叫声,等待着我嘴里吹出来的风,把它们携带到它们渴望抵达的遥远之处。我按照这些泡沫的要求,对着它们吹出了一口气,它们立即就纷纷扬扬地从盆子里和我的手上,飘飞而去,轻盈而又惬意。无论我用眼波怎样挽留,飘飞而去的泡沫,都没有流露出回头的意思,更没有因为接触过我的手,而对我的手表现出流连的打算。它们就这样无牵无挂地去了,就像它们是无牵无挂而来一样。泡沫的举动,为我演绎了轻盈这个词汇的所有内涵和外延意义,只是,过去的我,一直未曾留意过。现在,风中的雪花,再一次为我演绎了轻盈这个词汇的意思。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些在风中舞蹈的雪花,一定是那次随了我口中吹出来的风,纷纷扬扬地从盆子里和我的手上,轻盈而又惬意地飘飞而去的泡沫,终于从遥远的地方,回来访问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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