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风语杜鹃[上]

　　我哭了。不是因为苦难，也不是因为等待。我说了太多可说之事，而对不可说之事，却说得不够。 ---让.科克托 一 　　许多年以后，在众鸟飞尽的空谷，幽兰含香的水边，一定有另一只孤单的杜鹃如风中的语者，哀哀的鸣叫，苍凉的回眸，向她深情凝望。那一刻，她伫立于古老的银杏树上，她听见落日下杜鹃的呢喃低语和远方古寺传来的苍凉钟声。她是一只杜鹃。一只形容枯槁的杜鹃。她认识那另一只杜鹃。那是她的爱人。一些琐碎的惟有她能够听得懂的情语不绝如缕地打动她尘封已久的灵魂。空气被撕裂。乌鸦在厮杀。一只杜鹃在呼唤着另一只杜鹃的乳名。乱红尖叫，尾随春水迢迢不断流出春山。平芜尽处堆积着去年的风雨。幽怨的青花瓷茫然无措，在许多年前的章台路上疾走如飞。 　　她的眼前忽然出现枯藤老树昏鸦。杜鹃，她永远的爱人弯曲的倒影布满了天空。她痛苦地捂住眼睛不让那些奇异的图象涌入。但是没有用。那些景象如乌云一样澎湃。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生命运多舛，是跟这些景象有关，是跟看到这些景象的眼睛有关。她又看了幻觉中的爱人一眼，摘下一枚荆棘，毫不犹豫刺入眼中。 　　花间，一只鲜血淋漓的杜鹃。她的翅膀凝滞不动，她有几分倦意。他看见了。水果的清香。少女一样的芬芳引诱着他。落下，伸出枯藤一样的爪子抚摩杜鹃。他听到杜鹃发出一声叹息。眼睛里，口腔里，殷红的血流出，滴下，落在空山。泣血的杜鹃禁不住泪流满面。她执着地想挽留他却拉不住他。他仍在飞走。飞走。越飞越远。 　　只剩下她。只剩下一只杜鹃。只剩下一只长得那么像人类的杜鹃。在所有的人群之外，有一只杜鹃，飞，不知疲倦地飞，一边飞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泣血，一边吐血一边找，找那只曾经给她生命以慰藉，以爱情的杜鹃。他不止一次答应过自己，生当同衾，死当同穴。可是。可是。在继续翔飞时，她的眼泪和着鲜血滑落下来。爱人，这两个字，途径她的口中时，被风吹落在她的身后。 二 　　其实，我不是杜鹃。她说。是个春雨霏霏的黄昏。在欧阳修曾经流连忘返的琅琊山醉翁亭里，我刚刚打开笔记本电脑，她便开始呢喃自语。我看不出她的年龄。事实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岁月飘落在她的翅膀上，划下几道稀疏的残雪。春雨，淅淅沥沥，始终在我的，和她的耳畔徘徊。亭那边欧阳修手植的欧梅，早已繁华落尽，却仍在把手努力地伸向天空。她的眼睛不大，但很幽深。即使不睁开，我也晓得，里面布满了闪电。至少能够洞穿人世沧桑。依稀可以看见她的翅膀上那些美丽的花朵仍在悲怆开放。她盯着我说，我曾经是一位皇后。中国大明王朝的英宗皇后。我更是一个女人，是那个叫朱祁鎮的男人的怀中和心中的永远美丽的杜鹃。 　　她说，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叫什么名字，只晓得自己姓钱，大家都称她为钱氏。但是，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丈夫明英宗朱祁鎮，这是大明王朝的第六任、第八任皇帝，也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位“复辟”皇帝。她记得丈夫生于宣德二年（公元1427年）那个白雪皑皑的冬天，登基为帝时才7岁。她停顿了一下，不无歉意地看着我说，倘若你不介意我思绪的紊乱，和已经重复了许多年的味同嚼蜡的絮叨，我还可以继续跟你说那些尘封已久的故事。她不等我点头，便问，你知道我命运的转折点是哪一年吗？正统七年（公元1442年）春天，是我生命中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季节。那一年，春风格外和煦，春光格外醉人。经过重重节选，來自海州的16岁的我被张太皇太后选中，成为英宗的准皇后。 　　亭外春雨落地成水。春光如花一样一浪一浪涌来。我独自聆听，我听到，更多的微不足道的植物在春天里显得无比活跃。杜鹃落在我旁边的一株芭蕉上盯着我一动不动。时间从她的身边一丝不漏地穿越而过。我的神情忽然有些恍惚。她说，你不想听我的故事了吗？她的目光渐渐飘忽不定，仿佛在极远处寻找一个故事。她回忆起自己的册后仪式。她朝自己笑了笑。因为这毕竟是大明王朝有史以来皇帝的第一次初婚仪式。在此之前的皇帝們早在即帝位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终身大事，册后只不过是登基以后过过场面而已。钱氏向在云端漫步的张太皇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正是在她的直接主持下，钱氏从一个姑娘然后被立后的过程可谓非常隆重。 　　她永远无法忘怀正统七年那个春暖花开的五月。她回忆起这段故事的时候如数家珍。初三，英国公张辅为正使，率领一干人马持节至钱府行纳采问名之礼；初七，成国公朱勇为正使，带着大批财物持节再至钱府行纳吉纳徽告期礼；十九日，英国公张辅为正使，率领仪仗大乐和放置着皇后册宝的龙亭以及文武百官，再至钱府行发册奉迎礼。在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的叩头如仪中，十六岁的钱氏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真红大袖祎衣红罗长裙红褙子红霞帔，在一片煊天鼓乐中被迎入紫禁城，成为少年皇帝的皇后。
　　从此，在山头，在公园，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一对少年夫妻丽影成双，如蝴蝶翩纤，尽情享受着爱情的美好和生命的快乐。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十五岁的皇帝自从有了美丽妻子，再也不是独自一人站在世间至尊的殿宇上迎接万众的仰视。而中国古代宫廷一段缠绵凄凉的爱情也就此以这般金碧辉煌的方式揭开了序幕。
　　尽管姻缘的缔结是出于祖母张太皇太后之命，但英宗仍然对自己的皇后一见钟情。这个少年恍然大悟，原来，爱可以如此美好，爱可以如此动人心魄。也许是爱屋及乌吧，英宗觉得妻子的家族官爵太过低微，打算晋封老丈人为侯爵。对于丈夫的深情厚谊，钱皇后深为感激，然而她并不愿意家族因为自己而无功受禄，损害丈夫的“明君”声誉，因此英宗的打算刚一提出，她就婉言谢绝。英宗原以为钱皇后的谦逊只是一种姿态，所以他也就再三地提出晋升丈人的建议。出乎他意料的是，钱皇后的态度完全不是客套，无论自己怎样提议，她都是坚决推辞。明白妻子的良苦用心后，英宗对钱皇后在男女之情外更加了一层敬重，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如此通情达理的人，实在是一种福分。 　　仿佛蓝底白花的衣裙一闪，一位女子细碎的脚步声就这样出现在木质的醉翁亭里，微显昏暗和仄逼的空间因为她的莞尔一笑，更因为她的凄美故事而变得生动起来。待我再凝神细看的时候，那娇小的身影倏地不见了，却有暗香不断袭来。对于帝王家庭来说，娶后纳妃最大的目的当然是多生子嗣。钱皇后对此也非常了解，她因此从不阻挠英宗亲近后宫妃嫔宫娥。对于丈夫的性能力，钱皇后实在是太了解啦。所以，宫人们一直喜讯不断她并不觉得奇怪。在这些女子中，周氏最为突出，正统十年（公元1445）她先为十八岁的英宗生下一个女儿重庆公主，正统十二年（公元1447）又为二十岁的英宗生下了庶长子朱见浚（后改名朱见深）。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周氏成了她命中注定地克星，她以后所有的悲剧几乎都于这个女人有关。除周氏之外，还有万氏、王氏等宫妃，陆续在一两年间为英宗生下了三个儿子。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作为六宫之主的钱皇后，立后六七年间却一直未能生育子女。英宗对皇后终能生育嫡子一事抱着极大的希望，期待能够将自己的皇位传给发妻之子。庶长子朱见浚已经两岁，英宗仍然没有将他册封为太子，而是一直耐心地等待钱皇后怀胎的消息。
　　然而中宫怀孕的喜讯还未等到，却发生了改变英宗及其皇后一生命运的大事。说到这里，杜鹃一声叹息，甚至有些泣不成声。她甚至咯出了一口一口的血，和一小块一小块的记忆碎片。我知道，这件事对于她的伤害，是任何时间都无法抹平的。 三 　　她正要说正统十四年七月的那些事，忽然间停住了。她的目光飘向深山更深处，似乎在聆听什么。然后，她对我嘀咕了一声，便匆匆飞走了。我不晓得她为什么如此慌慌张张。紧接着我听到了不远处传来杜鹃的啼叫声。乳白色的时间在醉翁亭里缓缓游荡。我听不见杜鹃和杜鹃的对话。但是，所有美好的事物肯定都在春天呈现。无论我们看得见还是看不见。我这样想着，杜鹃已经飞了回来。像美丽的女人隐现于一片雾气飘渺之中。她继续呢喃细语。由于太监王振仗势欺人，给了西北蒙古瓦剌部太师也先出兵叛乱的借口，明王朝边境再次吃紧。当前方正交战激烈的时候，毫无军政常识的惹祸精王振再次异想天开，怂恿英宗“御驾亲征”。
　　年轻气盛的英宗听不进钱皇后的劝阻，拒绝了所有大臣的劝谏，也为自己的刚愎自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酿成了举世震惊的“土木之变”。几百名文官武将丧命荒郊，英宗也成了瓦剌军的俘虏。这时，朝廷上上下下可谓忙成一团。有的忙着溜之大吉。有的忙着备战外族。有的忙着另立皇帝。没有人愿意前来安慰一下这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钱皇后没有怨怪过任何人。在这场明王朝政坛的十二级地震面前，一个女人又能搬起石头去砸天吗？ 　　但是，对于钱太后来说，那个被所有人正在忘却的朱祈镇，是她相依为命的丈夫，也是她生命中的唯一。她不相信他就这样抛下自己不顾。他是自己的亲密爱人。他一定会回来的。或许今天。或许明天。她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天天想，天天盼，盼望丈夫能够早日平安归来。她听说朝臣决定先尝试以财帛赎回皇帝，赶紧将自己的所有私财都献了出来，只希望也先能看在财宝的份上放回丈夫。
　　然而也先的欲望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原本就野心勃勃要统一蒙古诸部的也先认为，可以借英宗逼迫明王朝做出更多更大的退让，甚至可以借此要胁进一步攻取明王朝的疆土乃至政权。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呀！为了彻底粉碎也先的梦想，摆脱“国无长君”的窘迫局面，在于谦等大臣的全力支持下，九月六日，监国亲王朱祁钰登基，这就是明景帝。
　　对于也先违约、英宗不能返回的事实，钱皇后已如五雷轰顶，又得到了哥哥钱钦和弟弟钱钟也丧生在“土木之变”中的确切消息。她已经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等到朱祁钰登基成为事实之后，钱皇后自感对于丈夫的处境已经无能为力。她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之中。她仰天长啸，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自己的心中吧。在万般无奈中，她终于想到了自己至少还能为丈夫做一件事。
　　从此，无论是朝霞满天，还是夕阳在天，还是夜阑人静，冷清的宫宇中总会隐约响起一个女人哀泣求告磕头求天的声音。那是二十三岁的钱皇后，绝望中的她采用了民间女子最无助的办法，祈望上天能够垂怜自己的诚意，放丈夫一条生路。她就这样每天每夜地哭泣着，祈求着，困了，倦了只是就地稍卧，无论宫女如何劝她，她都不肯上床休息。痛哭没有能够换回她的丈夫，却严重损坏了她的身体。过度的劳累、粗陋的饮食、冰冷的地面、冬天的严寒长期侵袭她的身体，她的一条腿受了重伤，再也无法治好，损坏了，她成了一个跛子。到最后，她不再流泪了。不是她停止了哭泣，而是因为她已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她又成了一个瞎子。她已经无能为力，只有无言地等待，等待着奇迹的发生，等待着丈夫忽然站在自己的面前。这个已经瘸腿瞎眼的苦命女人从此开始了她孤独的守望。尽管前路漫漫，而且希望渺茫，但是，她始终坚信，总有一天，她的丈夫会回来的。会的，丈夫一定会回来的！　　 　　她说不下去了。喉口哽咽着，令人猝不及防地嚎啕大哭起来。而且，一边哭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吐血。其情其状之凄厉，之无助，之悲惨，让人禁不住潸然泪下。我不断地劝她，可是没有用。她的泪水和血水如绵绵春雨。哭就让她哭吧，也许哭完了就会舒服些。终于，她不再哀号。我看见她泪流满面，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她的两眼发直，直勾勾地望着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于谦等人的正确指挥下，明朝军队大败瓦剌部，也先被迫归还了英宗。二十二岁的明英宗由漠北返回了北京城。迎接他的是一个“太上皇”的虚名。明景帝权位已固，将哥哥看成是自己的重大隐患，并且在第一时间就把英宗幽禁进了冷清的南宫。
　　英宗更没有料到在南宫中等待自己的，已不再是思念中那个风姿绰约柔情万种的妻子，而是一个病体支离的残疾女人。在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朱祁镇很快就知道了妻子致残的原因。英宗猛然间感受到了妻子将自己视若性命般的情意，禁不住百感交集，一声长叹。他不但没有嫌弃妻子的残疾，反而更加明白什么叫做结发情深，从此更是把将妻子视若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从这天起，英宗夫妻在南宫中相依为命，过起了心惊胆战的“太上”生涯。被幽禁的英宗不但没有得到与“太上皇”头衔相符的生活待遇和政治地位，到后来就连日常衣食都变得难以维持了。英宗困在南宫中愁闷焦躁，度日如年。丈夫的处境都看在钱皇后眼里。她知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在她的眼前发生。她无力阻止什么。时间再次在她面前显得如此冗长。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她反而彻底平静下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一面百般宽慰迁就丈夫，一面支撑着病体带领南宫中的嫔妃宫娥赶制绣品，以此换些吃的穿的。在互相依靠彼此慰藉中，钱皇后和丈夫度过了七年的漫长岁月。她说，这段日子虽然过得很艰难，但是，也是他们生命中最甜蜜的一段日子。只是丈夫时常自言自语，难道这种日子就这样永远过下去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