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个人的天堂
2020-10-30叙事散文左中美
听丈夫说起他的时候,我想起来,我的确常在街上看到他。他常穿着一件黄军衣,一条蓝黑色裤子,身上挂一个军用背壶,脸上带着酒红,样子总有点醉。他给人的感觉其实并不邋遢,他的样貌甚至说得上是有些英俊,只不过因为长期饮酒,脸有些红。乡政府就一条几百米
听丈夫说起他的时候,我想起来,我的确常在街上看到他。
他常穿着一件黄军衣,一条蓝黑色裤子,身上挂一个军用背壶,脸上带着酒红,样子总有点醉。他给人的感觉其实并不邋遢,他的样貌甚至说得上是有些英俊,只不过因为长期饮酒,脸有些红。乡政府就一条几百米长的街道,几家饭店几家商店,他背着他的军用背壶,挨日地在街上留连,在每个店铺前停留,然后喝他军用背壶里的酒,脸上总挂着红色。街上的人说他是疯子,有顽皮的小孩子从他身边走过时,大声地对着他叫:“疯子!”然后迅疾地跑开,而他并不追打孩子,只是无奈地说一声:“这些小屁孩!”
“他是我们村里的,按辈分我该叫他哥。他就那样,几乎一年到头在外面,很少回家。”“那家里人怎么不问他?”丈夫说:“他多少年都在外面,家里人早也习惯了。”
说是在外面,其实他走得也不远,也就是乡政府的街上,乡内的四村八社,还有几个相邻乡镇上,如此而已。他之所以能这样走,是因为他有一项“本领”——替人看相算命。他给很多人看相,也有些人说他算得准,但更多的则说他只是胡掐。他每听见别人对他看相水平的评论,并不多争辩,只是笑问一句:“你要不要看看?”丈夫是一向不信算命之说的,他说那些都是假事,自己的命哪是别人算得出来的。有一次,丈夫笑问他说:“你这算命,有人说你真,有人说你假,你觉得到底是真还是假呢?”“信者是真,不信者是假。”他抽着丈夫给他点的烟,悠悠地回答。 他虽很多时候在街上,却从未到家里来过。丈夫让他到家里来坐,他也笑着答应,却也只是答应着而已。他的女儿也在街上的一家饭店里打工,大家都知道她是他的女儿。有时候饭店老板娘让他女儿叫他进来吃饭,可是他不去。他有时会进去要一杯水,可是他不会在那里吃饭。他甚至也很少到女儿面前去,也不在人前叫她。
我曾问过丈夫:“你看他是真的疯癫么?”丈夫说:“或许吧。”从他的言行,我觉得,在他的内心里,是有自己的坚持的。但凡有所坚持的人,这份坚持总是让他孤独的,可是往往,他愿意在孤独中坚守。街上的人说他疯子,自然有他的疯癫可笑之处,然而,在他的疯癫笑语背后,他的孤独和寂寞却深藏在那份不易察觉的坚持之中。或许人总是孤独的,抑或说人都有孤独的时候,孤独的地方,可是,唯因为他的疯癫,那深藏在疯癫背后的孤独才更如深隐在潭底的寒水,更冰冷着他的生命。 他的女儿性格文静,总是埋头做事,老板娘很喜欢她,把很多事交给她打理,她就勤恳认真地做事,所以,虽然话语不多,但人缘很好。然而,饭店里的人还有街上的人们在她面前,也从不说起他父亲的话题。 他虽整日地在各个店铺门口留连,却好像也不太招人烦,街上的人们见到他,总是笑着打趣他,他也不恼,他总有自己的办法回答他们。只是在他喝醉了的时候,才真的出了洋相。有一次,他喝醉了,靠在一家饭店的墙下,不省人事。当然,在街上的人们眼里,一个疯癫醉汉,喝醉了酒出点洋相,本身不足为奇。于是这事在人们口中笑谈两天也就过去了。后来有闲得无聊的小店老板笑谑他说:“那天你喝醉了,都睡在人家墙下了。”他有些尴尬地嘿嘿笑两声,说:“是喝多了点。” 我第一次知道他妻子的时候,心里的确非常震惊。那是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女子,而且看得出,年轻时的她曾经非常美丽。她的口音明显地不同本地人,听说是从邻乡嫁过来的。她的豆腐做得特别好,村里凡有人家办事,都要请她做豆腐,她有时也做了豆腐到街上卖。她见到我们总是非常客气,按地方习俗依着孩子们称丈夫和我为“他叔”、“他婶”。她家离村子还有一段路,回家要从我家门前经过,每次我们回到家,只要她从门前经过,就非常热情地邀我们去她家坐。她家的家境在村里也是中等人家(只这一点,已完全能证明她的能干),大儿子已经成婚,小儿子在外面上学,在街上饭店里打工的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她唯一的女儿。我常暗自为她的精神而惊叹(“精神”这个词或许很少被用在一个农村妇女身上,然而,以她面对自己的人生、面对生活的态度,我的确觉得那是一种精神),且忍不住暗自揣想——这究竟是一段怎样的婚姻?一个怎样的家庭?一种怎样的人生? 村里的人有时也会说起他,听村里某个外出的人说他又到了哪儿哪儿,或者又在什么地方看见了他。但是村里人也很少在他的家人面前提起他,仿佛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年过年回到家,见他妻子从门前路过,丈夫问她说:“我哥回来了没?”她淡淡地说:“没。不会回来了吧。” 他还是那样,一年到头在外面转,即便偶尔回趟家,马上又离开。有一次我和丈夫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他,他还是背着那个军用背壶,正往山下走。丈夫对他说:“你怎么就不好好在家呆一段时间呢?”他不说话,点着丈夫给他的烟,抽一口,然后说:“你们快回去吧。我走了。”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了疯癫的面具,他的眼睛里写着他真实的落寞。他往山下走去的背影,让我觉得他是那样孤独苦寂。 后来有一两年,我在乡政府的街上看见他的时候少了。听说他又常在邻乡的街上,还是那样,常常一副醉相,疯癫的话语为人们带来一时的开怀。五年前,我离开了乡政府,此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每年过年,我们都回老家,但也从来没见他回到村里。他,以及他的军用背壶已慢慢淡出了我的记忆,甚至在见到她妻子的时候,也已不会更多地想到他——他们本该是那样亲近的一家人,却又是这样几乎不被想到一起的陌生的夫妻。 “她怎么会嫁给他的呢?这一段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这个疑问,我隐约从村人口中得知的一点情况是:他的老大儿子其实并不是他的儿子,她是怀着孩子嫁给他的。时至今日,我已无法了解当初他为了什么要娶肚子里怀着别人孩子的她。但是我愿意相信,他既然把她娶进了家门,她既然在那样的状况下嫁给了他,那他们应该是已各自作好了准备,要努力地面对彼此。可是,在短暂的停留之后,他却离开了,离开了那个他娶她进门的家。对于他的出走,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是:在他们试着彼此面对之后,他发现他们并不能在各自的人生中彼此为伴,他们的心终于无法相互温暖,他无能为力面对他们共同的未来。于是,他选择了离开。 连年累日,他就那样在外面走,戴着一副疯癫的面具,遭人谑笑,受人嘲弄,然后,在种种谑笑和嘲弄背后,藉着一口酒的陪伴,行着自己孤苦的人生。有时,他会在一个不必刻意的时间里,偶尔地被人们提起,笑谈几句。 上个月的一个晚上,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意外地得知他死了,醉酒后的他死在了村子脚下不远的一个箐沟旁。在对他长久的淡忘之后,初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不禁一怔,继而,终于又怅怅地落下了。这个戴着疯癫的面具,在别人的谑笑、嘲弄中苦寂一生的流浪汉,他终于撇下了世人的谑笑和嘲弄,独自往天堂去了。 然而,然而在天堂里,他又能和谁去相伴呢?又有谁能给他温暖呢?那个天堂,终究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天堂。在那里,能温暖他的终究也只有他的那一壶酒。他那给人看相算命用以讨口和打发岁月的工作如今已不用再做了,于是,他变得更加孤独。无聊的时候,他只能给自己算命,算自己已然尘埃落定的一生。蓦然回望间,他看见自己身后,无边广阔的寂寞。 或许,生命最深的孤独和寂寞,本没有人可以挽救,不论从人世到天堂。
说是在外面,其实他走得也不远,也就是乡政府的街上,乡内的四村八社,还有几个相邻乡镇上,如此而已。他之所以能这样走,是因为他有一项“本领”——替人看相算命。他给很多人看相,也有些人说他算得准,但更多的则说他只是胡掐。他每听见别人对他看相水平的评论,并不多争辩,只是笑问一句:“你要不要看看?”丈夫是一向不信算命之说的,他说那些都是假事,自己的命哪是别人算得出来的。有一次,丈夫笑问他说:“你这算命,有人说你真,有人说你假,你觉得到底是真还是假呢?”“信者是真,不信者是假。”他抽着丈夫给他点的烟,悠悠地回答。 他虽很多时候在街上,却从未到家里来过。丈夫让他到家里来坐,他也笑着答应,却也只是答应着而已。他的女儿也在街上的一家饭店里打工,大家都知道她是他的女儿。有时候饭店老板娘让他女儿叫他进来吃饭,可是他不去。他有时会进去要一杯水,可是他不会在那里吃饭。他甚至也很少到女儿面前去,也不在人前叫她。
我曾问过丈夫:“你看他是真的疯癫么?”丈夫说:“或许吧。”从他的言行,我觉得,在他的内心里,是有自己的坚持的。但凡有所坚持的人,这份坚持总是让他孤独的,可是往往,他愿意在孤独中坚守。街上的人说他疯子,自然有他的疯癫可笑之处,然而,在他的疯癫笑语背后,他的孤独和寂寞却深藏在那份不易察觉的坚持之中。或许人总是孤独的,抑或说人都有孤独的时候,孤独的地方,可是,唯因为他的疯癫,那深藏在疯癫背后的孤独才更如深隐在潭底的寒水,更冰冷着他的生命。 他的女儿性格文静,总是埋头做事,老板娘很喜欢她,把很多事交给她打理,她就勤恳认真地做事,所以,虽然话语不多,但人缘很好。然而,饭店里的人还有街上的人们在她面前,也从不说起他父亲的话题。 他虽整日地在各个店铺门口留连,却好像也不太招人烦,街上的人们见到他,总是笑着打趣他,他也不恼,他总有自己的办法回答他们。只是在他喝醉了的时候,才真的出了洋相。有一次,他喝醉了,靠在一家饭店的墙下,不省人事。当然,在街上的人们眼里,一个疯癫醉汉,喝醉了酒出点洋相,本身不足为奇。于是这事在人们口中笑谈两天也就过去了。后来有闲得无聊的小店老板笑谑他说:“那天你喝醉了,都睡在人家墙下了。”他有些尴尬地嘿嘿笑两声,说:“是喝多了点。” 我第一次知道他妻子的时候,心里的确非常震惊。那是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女子,而且看得出,年轻时的她曾经非常美丽。她的口音明显地不同本地人,听说是从邻乡嫁过来的。她的豆腐做得特别好,村里凡有人家办事,都要请她做豆腐,她有时也做了豆腐到街上卖。她见到我们总是非常客气,按地方习俗依着孩子们称丈夫和我为“他叔”、“他婶”。她家离村子还有一段路,回家要从我家门前经过,每次我们回到家,只要她从门前经过,就非常热情地邀我们去她家坐。她家的家境在村里也是中等人家(只这一点,已完全能证明她的能干),大儿子已经成婚,小儿子在外面上学,在街上饭店里打工的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她唯一的女儿。我常暗自为她的精神而惊叹(“精神”这个词或许很少被用在一个农村妇女身上,然而,以她面对自己的人生、面对生活的态度,我的确觉得那是一种精神),且忍不住暗自揣想——这究竟是一段怎样的婚姻?一个怎样的家庭?一种怎样的人生? 村里的人有时也会说起他,听村里某个外出的人说他又到了哪儿哪儿,或者又在什么地方看见了他。但是村里人也很少在他的家人面前提起他,仿佛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年过年回到家,见他妻子从门前路过,丈夫问她说:“我哥回来了没?”她淡淡地说:“没。不会回来了吧。” 他还是那样,一年到头在外面转,即便偶尔回趟家,马上又离开。有一次我和丈夫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他,他还是背着那个军用背壶,正往山下走。丈夫对他说:“你怎么就不好好在家呆一段时间呢?”他不说话,点着丈夫给他的烟,抽一口,然后说:“你们快回去吧。我走了。”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了疯癫的面具,他的眼睛里写着他真实的落寞。他往山下走去的背影,让我觉得他是那样孤独苦寂。 后来有一两年,我在乡政府的街上看见他的时候少了。听说他又常在邻乡的街上,还是那样,常常一副醉相,疯癫的话语为人们带来一时的开怀。五年前,我离开了乡政府,此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每年过年,我们都回老家,但也从来没见他回到村里。他,以及他的军用背壶已慢慢淡出了我的记忆,甚至在见到她妻子的时候,也已不会更多地想到他——他们本该是那样亲近的一家人,却又是这样几乎不被想到一起的陌生的夫妻。 “她怎么会嫁给他的呢?这一段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这个疑问,我隐约从村人口中得知的一点情况是:他的老大儿子其实并不是他的儿子,她是怀着孩子嫁给他的。时至今日,我已无法了解当初他为了什么要娶肚子里怀着别人孩子的她。但是我愿意相信,他既然把她娶进了家门,她既然在那样的状况下嫁给了他,那他们应该是已各自作好了准备,要努力地面对彼此。可是,在短暂的停留之后,他却离开了,离开了那个他娶她进门的家。对于他的出走,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是:在他们试着彼此面对之后,他发现他们并不能在各自的人生中彼此为伴,他们的心终于无法相互温暖,他无能为力面对他们共同的未来。于是,他选择了离开。 连年累日,他就那样在外面走,戴着一副疯癫的面具,遭人谑笑,受人嘲弄,然后,在种种谑笑和嘲弄背后,藉着一口酒的陪伴,行着自己孤苦的人生。有时,他会在一个不必刻意的时间里,偶尔地被人们提起,笑谈几句。 上个月的一个晚上,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意外地得知他死了,醉酒后的他死在了村子脚下不远的一个箐沟旁。在对他长久的淡忘之后,初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不禁一怔,继而,终于又怅怅地落下了。这个戴着疯癫的面具,在别人的谑笑、嘲弄中苦寂一生的流浪汉,他终于撇下了世人的谑笑和嘲弄,独自往天堂去了。 然而,然而在天堂里,他又能和谁去相伴呢?又有谁能给他温暖呢?那个天堂,终究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天堂。在那里,能温暖他的终究也只有他的那一壶酒。他那给人看相算命用以讨口和打发岁月的工作如今已不用再做了,于是,他变得更加孤独。无聊的时候,他只能给自己算命,算自己已然尘埃落定的一生。蓦然回望间,他看见自己身后,无边广阔的寂寞。 或许,生命最深的孤独和寂寞,本没有人可以挽救,不论从人世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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