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走一遭
2020-09-17叙事散文归来
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永远也碰不到他们。他们都辨识度很高的。即便不开口,一率随意朴素的衣着,枯槁无光的肤色,黑黄残缺的牙齿,以及大包小包的行李……就足以昭告出他们的身份。女人穿着虽朴素大多还算得体,一旁上了年纪的男人可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上
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永远也碰不到他们。
他们都辨识度很高的。即便不开口,一率随意朴素的衣着,枯槁无光的肤色,黑黄残缺的牙齿,以及大包小包的行李……就足以昭告出他们的身份。
女人穿着虽朴素大多还算得体,一旁上了年纪的男人可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上面是一件洗得黄中泛白的中山装,左侧近衣领处的口袋里鼓囊囊塞着两包不同品牌的香烟——劣质的自己抽,档次稍高些的则用于待客。下身的裤子大多宽松,一个不留神拉链就一半一半地开着。而不论寒来暑往,都穿着那双干了湿湿了干的黄胶鞋……
通过他们背孩子的奇特方式,我甚至可以大致看出他们来自何方。用竹篓盛放孩子的,大多来自云南;用背带一道道把孩子绑缚在脊背上的,大多来自四川、贵州……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们却没有时间好整以暇地做好这些,男人一双粗茧的大手抱着孩子急冲冲地就过来了,一边跑,嘴里大声喊:“医生、医生!”……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个儿科医生——令许多家长在不经意说出“再见”之后又慌忙“呸呸”自打脸的医生。在我们科室日常收住的患者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外乡人。病程大抵是这样:病初时从家里翻出一些药物或者从外面小诊所随便配点药先吃着,这样过了好几天,再来我们医院求治时,就要住院了。
办理入院手续时通常一大家子人挤在护士站前,年轻的父母也在场,孩子却由一旁的爷爷奶奶伺候着。每个家庭一般都有好几个孩子,高矮相差不大的孩子们站在一起,一率枯黄的脸庞清瘦的身材,让人一下子分不出到底是谁要住院。然后爸爸指着其中的一个孩子晒然一笑说,诺,是他!
一般来说,他们与同病房病友的相处都不是非常融洽的,毕竟存在着语言地域文化习俗上的差异。语言的不通加上忧心孩子病情的焦灼就是冷场的催化剂。每次巡视病房的时候,我基本上没看见他们之间说过哪怕一句话。本地人尚有自己的消遣——大多时间低头盯着手机上的屏幕,聊微信、逛淘宝或者刷抖音、看视频……得空才偶尔抬起头看向孩子的输液袋。异乡的爷爷奶奶们玩不转手机,哪怕能玩转估计也心疼那流量,大多半睁着眼睛坐在一旁呆呆出神,偶尔瞧见其中一个孩子偷偷跑去了隔壁病床,也不上前去拉,只遥遥大声吆喝一声,像在乡村的黄昏隔空吆喝放学后迟迟不归的野孩子……
正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差异,使他们成为不太受欢迎的人。事实也确实如此,有他们在的病房里面总是乱糟糟闹哄哄的,散发着一股混夹着粪便、尿液、食物和汗液的复杂味道,煞是难闻。兄弟姐妹几个野孩子在一起,自然闲不住,嬉笑打闹相互追逐,争夺遥控器频繁更换频道……尤其让同病房家长难以忍受的是那些野孩子的随意造访。有时是因为自己的孩子刚刚得到了一套玩具(亲朋送的),才拆开包装,野孩子们就过来抢了,弄得自己的孩子哇哇大哭……有时自己的孩子正吃着水果或点心,野孩子又过来了,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喉咙里发出口水吞咽咕咕的声响……
频遭“骚扰”的46床家长于是来医生办公室诉苦,说几天高热下来,孩子疲惫不堪需要休息,而他们闹腾到十一点还没有消停的意思,要求更换床位。这事我却做不了主,儿科算是个苦差事,哪一天不是预约满满一床难求?倒是提出可以去劝说一番,让那些野孩子安生下来。
孩子的妈妈却决计不肯回自己的病房了,指着隔壁关着灯的病房说,“要不是孩子还有高烧,我也请假回家睡了,不得已今晚就在这里睡一晚,明天再回来!”“那可是别人的病床,万一半夜折返让人家看到了,怎么办?再说了,我们的治疗和药物都是严格按照床位执行的,万一弄错就麻烦了……”我不容分说的说着,可即便如此,还是丝毫没有动摇她借宿一晚的决心。
说起来,真得感谢祖国全面覆盖的医农保政策,很大比例的报销份额使得千千万万的外来人员也终于可以在异乡的大医院里得到及时的抢救和治疗。虽然目前还没有做到跨省直接结算,但也为期不远了。现阶段是由患者先自行垫付再回当地报销,多了一道手续而已。而作为医生的我们所要做的,除了专心看好他们的病,再就是尽可能地为他们提供齐全翔实的材料……
然而即便如此,余下自己承担的那一小部分医疗费用仍然会让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得不勒紧了裤带。病来如山倒,病总归是要瞧明白的;接下来,还有孩子们的学费,每月一结的房租,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开支,乡下老家的送情感礼,旧房升级改造,化肥种苗钱……所有这些,像一只只触手延伸过来,伸向他们腰际别着的拉链口袋。
我曾无意识中看到过他们晚餐的伙食。3大碗面条,上面飘着些许青菜叶,倒是有3个煎蛋……一家五口人在病房头碰头地吃得有滋有味。而一旁的人家,一张大凳子上满满摆放着5菜一汤,还有一大盘螃蟹,凳子边各色水果……4口人围坐在一起慢嚼细咽。
除了尽可能地少开一些检查和化验,我能做的其实并不多。有时看到孩子恢复得不错,就想着带点口服药早日安排他们出院——别看那些小家伙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其实康复能力很不错,回去吃罢2天药,再来门诊复诊的时候便都霍然而愈了。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不久前收住的48床就是如此。孩子来自贵州土族,由外婆一人带过来的。孩子的外婆长着一双祥林嫂似的巧嘴,平时话特多。问既往史的时候用带着明显外地方言的普通话前因后果讲了一大通,大意孩子的父母都是贵州某地的公务员,还有点职务的,孩子体质不好,患有视网膜肿瘤,先后辗转北京、上海等大医院诊治,花费十余万总算保住了光明……而这次是因为发热3天住进来的,本以为充其量是个支气管炎,不想查出来竟然是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疗程自然就长了,主任见状也是不忍,嘱咐我早日把抗生素停掉。我倒是也想,可偏偏孩子咳嗽又多了起来……
由于语言不通,加之他们大多不善辞令,医患之间的沟通其实很少的。一般都是临出院的时候,他们才拉着孩子的手,主动走过来向我们称谢并道别:医生,谢谢啊。然后按下电梯按钮,就下去了。所以我想,住院一回,他们大概都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和姓氏吧。而反过来,也是如此,我对于他们的印象——就是那满头花白的头发、额头深刻的皱纹、朴素随意的衣着、口袋劣质的香烟、腰际的拉链口袋,以及那双百搭的胶鞋……一如我那,阔别已久的父老乡亲。
道别之后,我就知道此生大抵不会再相逢了。但愿世人皆康健,何妨架上药生尘,其实也挺好的。只是此处的后会无期却并非对此而言。孩子出院以后,老人们的归期就近了,也或许还会呆上个三天两天的。趁着这段时间,一直在此务工的年轻人会抓紧时间给孩子们置办几身新衣服兼买点火车上的吃食。心情好的话,也会给远道而来的老人买上一两件新衣。老人问过价格,先是一番推辞,但最后拗不过孩子们的坚持也就咬咬牙买下来了,一边提了新衣,一边冲着身边的老伴讪笑着咋舌摇头。晚上的伙食倒是七荤八素的,还有当地的黄酒……酒足饭饱之后,老人便由儿女们领着去到市中心灯火辉煌的街道转悠,或者去人流如织的世贸广场溜达……见识见识这异乡城市的璀璨繁华。
同为异乡人,我知道他们接下来的归途会很漫长。而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上路,即便买的卧铺依然少不了饥渴劳顿。但却因为这异乡走一遭的经历,使得他们看上去总是神采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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