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乌夜啼[上]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　　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
一
　　许多年后，鱼玄机依旧两手空空。囚车外，兀自开放的紫藤花。几只无家可归的乌鸦。还有一些低着头吃草的生灵。没了，就这些。鱼玄机披枷带锁，便一直站着。不舒服，总是。头疼，胸口疼，像有许多小蚂蚁。玄机却无力驱赶。疼了这么多年，也许就快不疼啦。玄机又看到那些乌鸦，栖息在路两旁的杨树上。隔着囚车打量着自己。她的灵魂无法平静。好象有一根棍子，一直在抽打她。她抱紧自己，眼睛望着囚车外。天，还在亮着。大白天里，还有一只乌鸦不为人知地，落在囚车顶上，一声不吭。跟自己一模一样。这时，玄机看见他，沉默无语地站在那里。 　　是温飞卿吗？她在心里喊了一声。没有回音。那个素昧平生的人，站在别人的紫藤花下。他在干什么。她想和他握握手。却不能。要是飞卿在，那该有多好呀。她的眼前昏昏的，她的腿在发颤。她又想起了那个下午。她十三岁的暮春的那个午后。在平康里。那时，她还不叫鱼玄机。她只是个扎着羊角辫子，叫鱼幼薇的小姑娘。父亲早已撒手人寰。她和母亲相依为命。靠着给附近青楼娼家作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勉强维持生活。她正在听两只乌鸦在门口的树上唱歌。院门便咚咚地响了起来。幼薇打开门一看，差点吓得叫了起来。世界上居然有长得如此丑陋的男人。跟钟馗无有二致。不过小幼薇显得落落大方，她请客人入座后，站在一旁。 　　忽然，幼薇觉得肚子有点疼。她想，大概是拉肚子啦，也就没有怎么在意。然而，就在低矮阴暗的鱼家院落中，温庭筠的眼睛为之一亮。他是慕名而来的。他听说这里住着一位女诗童。从青楼出来后，他就径自来到鱼家。果不其然，这小姑娘虽然还不满十三岁，但生得活泼灵秀，纤眉大眼，肌肤白嫩，俨然一派小美人风韵。幼薇的肚子疼得更厉害了。她便蹲了下来。低头看了，裤子上已有血了。温庭筠委婉地向鱼家母女说明了来意，并请小幼薇即兴赋诗一首。温庭筠写下了《江边柳》三字为题。鱼幼薇以手托腮，不一会儿，便在一张花笺上飞快地写下一首诗，双手捧给温庭筠：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庭筠反复吟读着诗句，觉得不论是遣词用语，平仄音韵，还是意境诗情，都属难得一见的上乘之作。这样的诗在这么短的时间出自一个小姑娘之手，不能不让这位才华卓绝的大诗人叹服。他拉着小幼薇的手，说，后生可畏呀！然后指着她的裤子说，丫头，你流血了。母亲一把把她拉走，说，对不起，温先生，让你见笑啦。 　　从此，温庭筠经常出入鱼家，不时地帮衬着鱼家。幼薇觉得消失了许久的父爱又回来了。他是那么实在。不是想象中的。是可以触摸到的。他是一个可以一辈子守在一起的人。他的脸上永远都是笑。那笑容那么自然，那么灿烂。他总是喜欢用一个手指头。他的一个手指头轻轻地触到了小幼薇的右手上。他在门里。小幼薇在门外。他就那样用一个手指头按在门的把手上，轻轻地为小幼薇打开了另外一扇门。 二 　　囚车拉着鱼玄机，继续有气无力地向官衙的方向走去。鱼玄机头忽然头晕了起来，人几乎就要站不住了。她赶紧抱住囚车的柱子。车顶上的乌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走。她两只手紧紧地用尽一生的力气抓牢了，但身子还是晃晃悠悠地要坠下去，坠下去……她又想起了那个秋天。记忆中秋天总是伴着秋雨而来的。雨是一张秋的请柬。下一场雨，天便会凉一次。秋天就这么在一场比一场更凉的雨中来了。可是，那个秋天却不是在雨中到来的。既没有秋雨的邀请，也没有秋风的鞭打，天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凉的。身上的衣服忽然就单了，才添了，没过两天，天又凉了，衣又单了。秋天就这么在一次比一次的寒冷中，在一个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里来了。让小幼薇不解的是，温庭筠怎么忽然就不来了。仲秋季节，长安街上好多她不知道名字的树，全黄了，细长的叶子零零碎碎落了一地，有的甚至落光了叶子。温庭筠还是没有来。后来，她才知道，温庭筠已经离开长安，南下襄阳出任刺史徐简的幕僚。可是，他怎么忍心不跟小幼薇打个招呼呢？夜半三更，鱼幼薇无法入眠。写下一首诗《遥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
　　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
　　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可是，没有回音。寂寞如花，花正寂寞呀！转眼秋去冬来，梧桐叶落，冬夜萧索，心绪难平的鱼幼薇高声朗诵着温老师的那首《梦江南》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蘋洲。
她多么希望能够成为温庭筠的红颜知己，和他牵手一生，共度人生的美好时光。她含着泪水写下了《冬夜寄温飞卿》这首诗。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 　　少女的幽怨如泣如诉，心明如镜的温庭筠哪能不解她的心思？倘若他报以柔情万种的诗句，鱼幼薇也许就成了温夫人。但他明白，自己命中注定漂泊一生，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自己一个人的心中。他不想连累一个如此美丽，如此富有才情的女孩。所以，他谆谆告诫自己，不许跨出那神圣的一步。
　　唐懿宗咸通元年，温庭筠回到了魂牵梦绕的长安。在第一时间，他来到了平康里。两年多不见，鱼幼薇已是婷婷玉立、明艳照人的及笄少女了。鱼幼薇开心地扑进了老师的怀抱。然后拉着老师的手说，我们走吧。她依偎在老师的肩头，两人向曲江畔走去。天气开始晴朗起来。那周久违了的晴朗。正是人间四月天，两人相偕到城南风光秀丽的崇贞观中，正碰到一群新科进士争相在观壁上题诗留名。他们一个个春风满面，意气风发，令一旁的鱼幼薇羡慕不已。待他们题完后，鱼幼薇也满怀感慨地悄悄题下一首七绝：
　　云峰满月放春睛，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回去的路上她想，是什么在头顶上叫，盘旋，呜咽，做出一只乌鸦的姿态。没来得及细看就飞走啦。幼薇低头的时间太长。怕抬头太快会看见他的脸。她居然有些怕。她也不知道怕什么。昨天夜里还梦见他。算啦，再也不提那个梦啦。梦里的他，像温飞卿。却又不像。继续走了会儿，她想，我到底是怎么啦？ 　　三 　　行走在曲江边的石板路上，鱼幼薇的忧伤由此开始。她默默地阅读着曲江流水，它深色，安宁，看不见波澜。但是，她能够感觉到它的深处的潜流。她能由此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流水的方向。她不知道，一个叫李亿的男人正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生命。 　　李亿在崇贞观读了幼薇的题诗后，很想一睹这位奇女子的风采。李亿这次来京是为了出任因祖荫而荣获的左补阙官职，正式就任后，这位来自江陵的名门之后，开始拜访京城的亲朋故旧。温庭筠在襄阳刺史幕中，曾与李亿有一段文字交往，因而李亿也来到了温庭筠家中。在温家的书桌上，一幅字迹娟秀的诗笺令李亿眼睛一亮，这是一首抒情六言诗：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明月；
　　邻楼新妆侍夜，闺中含情脉脉。
　　芙蓉花下鱼戏，带来天边雀声；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诗句清丽明快，诗中人儿幽情缠绵，使得李亿为之怦然心动。待他问明诗作者，原来就是那个题诗崇贞观的奇女子鱼幼薇，李亿心中更加激动。他忽然远远地看见谁正在落水，没来得及呼喊，只是在水面上留下一件绿色有香气的旗袍。他朝自己笑了笑，八月长安，闹市街头，他仿佛遇见一位桂花飘香的女子，臂挂菜蓝，肌肤雪白。他知道，他们都被爱情深深击中啦。 　　在温庭筠的撮合下，两个人在霸桥见面。李亿与鱼幼薇当然是一见钟情，在长安繁花如锦的阳春三月，一乘花轿就把盛妆艳饰的鱼幼薇，迎进了李亿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栋精细别墅中。然而，鱼幼薇却始终没有忘记他们的第一次。阳光从蔚蓝的天空倾泻而下，笼罩着自己。李亿看见那身体白皙无比，发出令他晕眩的光芒，与阳光的照耀分隔开来。李亿的身体抖动着，走上前去，怯怯地把幼薇放倒在地。幼薇表现出的顺从，让李亿肆无忌惮起来。李亿觉得自己正在消失，消失在幼薇的身体里，消失在一片广袤而深邃的水域中。幼薇躺在地上，内心充满了轻松的感觉。一直以来，笼罩在她头顶的阴影终于被消解，被融化掉了。 　　林亭位于长安城西十余里，依山傍水，这里林木茂密，鸟语花香，是长安富家人喜爱的一个别墅区。在这里，李亿与鱼幼薇，男欢女爱，度过了一段生命中的美好时光。然而，在江陵，李亿还有一个原配夫人裴氏，见丈夫去长安多时仍不来接自己，于是三天两头地来信催促。万般无奈，李亿只好亲自东下接眷。李亿有妻，鱼幼薇早已知道，接她来京也是情理中事，鱼幼薇通情达理地送别了李郎，并牵肠挂肚地写了一首《江陵愁望寄子安》的诗：
　　枫叶千技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子安是李亿的字，那时从长安至江陵，往返一趟大约需两个月时间，而李亿此次又是出仕后首次回家，必然有一番会亲宴客，上坟祭祖的活动，又耽搁了几个月。鱼幼薇独守空房，从红枫秋月，一直等到春花渐落，才见李亿携妻来到长安。 　　四 　　就这样昏昏沉沉，摇摇晃晃地抱着柱子，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鱼玄机的身旁来了个狱卒。问她，你的嘴唇都白了，是不是中暑了？我扶你下车歇一会吧。狱卒把她从柱子上移了下来，两只手紧紧地从后背过来抓住了她的两侧，他正抓在她的乳房上。可她已无力反抗。坐在街边的石凳上，她觉得心里好受了不少。 　　她又想起了李亿。尽管一路上李亿赔尽了小心，劝导妻子裴氏接受鱼幼薇，可裴氏始终不肯点头。一进林亭别墅的大门，裴氏就怒不可遏地喝令随身侍女，把出来迎接的鱼幼薇按在地上，用藤条毒打了一顿。鱼幼薇不敢反抗、也不敢怨怒，她只希望在夫人出了一口气之后，便能接受她成为一家人。为了和心上人在一起，受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然而裴氏的怒气并没有因此消失，他认为爱情从来都是自私的，他不允许任何人来和自己分享丈夫。第二天、第三天裴氏仍是闹得鸡飞狗跳，硬逼着李亿把鱼幼薇赶出家门不可。李亿实在拗不过裴氏，只好写下一纸休书，将鱼幼薇扫地出门。 　　其实，深爱着鱼幼薇的李亿又怎忍心弃她不管呢，他表面上与她一刀两断，暗地里却派人在曲江一带找到一处僻静的道观——咸宜观，出资予以修葺，又捐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然后把鱼幼薇悄悄送进观中，并对鱼幼薇发誓道，宝贝，暂时隐忍一下，我们一定会在一起！

　　咸宜观观主是个年迈的道姑，她为鱼幼薇取了“玄机”的道号，从此鱼幼薇成了鱼玄机。一个风华绝代、才情似锦的姑娘岂甘孤伴青灯做一世道姑。长夜无眠，鱼玄机在云房中思念着昔日的丈夫李亿，泪水和墨写下了一首“寄子安”：
　　醉别千扈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
　　蕙兰销歇归在圃，杨柳东西伴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思情须学水长流；
　　有花时节知难遇，来肯恹恹醉玉楼。 　　进入道观后，幼薇把满腔愁情寄托在诗文上，寄托在夫君的到来上。所有的故事都已遥远得如同一个梦境，鱼玄机怎么也回忆不起事情的细枝末节。它太遥远，一点也不真实。鱼玄机差不多要忘记李亿啦，却总是在猝不及防地时候想起他来。她的内心残存着那种尖锐的疼痛和阳光切割肌肤的痕印。他多么希望一阵风吹来，所有的故事都能消失殆尽呀！把鱼幼薇寄养在咸宜观，本意也是要寻机前来幽会的，却无奈妻子裴氏管束极严，裴家的势力又遍布京华，李亿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从不曾到咸宜观看望过鱼玄机。鱼玄机朝思暮想，了无李郎音讯，只有把痴情寄付诗中，又写了一首“寄李子安”：
　　饮冰食药老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
　　秦镜欲分愁坠鹊，舜琴得弄怨飞鸣。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
　　书信茫茫何处向，持竿尽日碧江空。 　　诗每写成，都无法捎给李郎，鱼玄机只有把诗笺抛入曲江中，任凭幽情随水空流。时光尽头她只能两手空空，悲痛时甚至握不住一颗泪滴。谁又曾知晓，无数个不眠之夜她孤独地在咸宜观，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这是泪水中掩埋她青春的一座悲哀的城。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生命里的一段寂寞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一些什么。就这样她走上了街。一次又一次，走过因为城市的灯光而美丽了的楼，走过落光了叶子的形形色色的树。就这样不停地走，走，走完了就觉得心里面宁静了许多。其实，她一直都是寂寞的，从来就是寂寞的，并不是现在才如此。她不知道这样的期待何时是个尽头。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静谧的咸宜观中，灰色的廊檐深藏爱情和梦想。一只乌鸦的啼叫化作三声呢喃的歌声，然后飞走。一声，能否够到苍鹰飞翔的高度？二声，能否听到来世的响动？三声，能否摸到命运之树上高悬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