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从厦屋到海丝起点
2020-09-17叙事散文柳藏
小时候,我很讨厌洗澡。长大以后才懂得,主要原因是洗澡不方便。澡堂在屋后,洗澡水靠桶提。水桶分大木桶和铁桶。木桶沉重,大多选择铁桶,手柄可以放倒。大半桶的热水,约摸十几二十斤,从厨房绕过客厅,还要过两道门槛,着实累人;有时黑狗还殷勤的阻挡前进
小时候,我很讨厌洗澡。长大以后才懂得,主要原因是洗澡不方便。
澡堂在屋后,洗澡水靠桶提。水桶分大木桶和铁桶。木桶沉重,大多选择铁桶,手柄可以放倒。大半桶的热水,约摸十几二十斤,从厨房绕过客厅,还要过两道门槛,着实累人;有时黑狗还殷勤的阻挡前进路线。澡堂临近猪栏,中间隔着一条水沟。猪栏是一排矮土房,房梁上塞满了过冬用的干稻草,也架着等待老人使用的寿棺。当时山村未通电,晚上的屋后一片漆黑。打手电费电池,点油灯容易吹灭。谁知道黑咕隆冬的夜里会出现什么?摸黑洗澡,狗吠叫令人疑鬼,猪哄叫使人惊神。最好是伯伯叔婶正在喂牲畜,斥喝声使人温暖。隔板没到顶,澡堂上面透风,底下地面残破,也会窜风。大冬天洗澡,冷风就像串通好似的,从澡堂门、隔板空隙、底部三个地方呜呜射冷箭,脱完了赶紧洗几把,三两下擦干了,穿上秋衣的盔甲,抵御寒冷。
厦屋高大的后龙树群和浓密的灌木丛,围出一大片菜园。良好的生态环境给小动物们提供了繁衍空间。它们沿着排水渠、篱笆、孔洞游荡,出没在房屋、猪圈、厕所和澡堂。偶尔出现半尺长的黑红蜈蚣,趴在墙上不动,被人捉了泡药酒,或者惊慌逃窜,几十条腿驱动生锈的高速列车,一眨眼钻进堆满整个墙壁的芦箕里,千呼万唤不出来。蛇最常见。碧绿的竹叶青、头大极丑的饭勺头甚至“虎虎”怒吼的眼镜蛇,每一次都能引发兵慌马乱。电影《白蛇传》中白蛇在蚊帐里现出原形的影影绰绰,一度让我觉得可以在热气袅袅的澡堂上演。每天最忙最迟洗澡的老妈,不止一次刚出后门,丢下桶跑回客厅,语无伦次的大喊“棍棍棍啊,白公堂有白公堂!”“白公堂”是银环蛇的俗称。等人打着手电、持了家什出去,蛇早逃得无影无踪了。不管蛇打死与否,接下来的几天,大家总是心存阴影,战战兢兢,生怕蛇没走远,或者它们的亲戚循着气味来找故旧。特别是后门门坎下,属于视线盲区,需提防重点,倘若一脚踩上蛇,保管一咬一个准。老妈经验丰富,她提醒我们,铁桶放下时,桶虽然不敢用力顿(底容易穿),但是桶柄可以放重一点啊,“哐”的响声可以吓蛇。不过,说句公道话,那些蛇先生蛇太太吓人归吓人,倒是从没咬过人。
水桶重,路途远,澡堂黑,冷,有蛇,洗个澡跟冒险似的。你说,哪个孩子会喜欢?
厦屋是回字形建筑,同宗的五家人各居一端,我家在出入口。二年级那一段时间,老爸也不知受什么触动,总是让我在屋前的石阶上洗澡。屋阶外沿由石块砌成,一块相对光滑平整的石头,成了我的洗澡地点。路口经常有人经过,光着身子洗澡,人们总爱有意无意的调侃几句,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后来,玉堂也几次被勒令站在厨房门口洗澡。一上一下,相距几十米,两人有伴,尴尬被分担,就自然多了。边洗边叫喊,俯身招水,毛巾擦洗,各种姿态,甚至向逗趣的人们戽水报复。我老爸由于放映员职业,时常晚归。夜静无人时,他也直接在石阶上洗澡,哗啦哗啦,动静很大,犹其是最后剩水冲洗脚面时,一阵猛烈搓洗,足部关节皮肤咯吱联响,似乎一曲欢快的交响乐。一次深夜,放映归来,我先洗完澡,在客厅等老爸,洗完一起上楼。突然听到一声暴喝,老爸像在追逐谁?我冲出去,看见老爸从黑暗中往回明亮,全身赤裸,毛巾挡着下身,犹愤愤然,说狗屌的骑单车手电筒乱照!
80年代后期,我念初中了,开始寄宿生涯。第一次离开家,远离父母亲,独立生活,初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在家千日好”。洗澡是其中之一。
东留中学是原“五七干校”,又破又旧,条件简陋。学生大集体居住,老教室清空课桌,搬进几十张木架子床,就是宿舍了。一个班一间,每天人声鼎沸,像个蜂巢。宿舍没有浴室。在我记忆中,似乎有几个公共洗澡间,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水管、水龙头、热水器,空徒四壁,就是空房间,供学生提热水进去冲洗。学校提供的热水,来自食堂蒸饭大锅。柴灶蒸饭,饭架撤去了,锅里的水先供应老师灌热水壶,剩余的才让学生使用。那位身材高大的伙头,一脸胡渣,嗓门洪亮,长年戴着袖套,颇有厨房掌门人的威严。热水基本上是女生使用。大锅容量有限,迟了就没了。春、冬两季天气冷时,男生在校基本不洗澡;不洗脸刷牙的魏晋名士作派,也大有人在。六天制上学,衣服、鞋子从星期天穿到星期六是常事。穿久穿脏了,秋衣会发硬,不贴身,秋裤则可以抖出一层的死皮屑。更糟糕的是鞋袜,缺少更换,容易发臭。最惨的是汗脚,一暖就出汗,出了汗,鞋子里面是冰的,也更容易积污垢。两天发臭。第三天开始,鞋里污垢打滑——还得坚持到星期六。脱开鞋,方圆数米都是臭鸡蛋味。晚上睡觉,不论洗脚与否,浓烈的臭常常使人不忍心把脚收进被窝,宁愿架在外面受冻,但最终还是会缩进去。被子积臭令人作呕。大好阳光时,赶紧抱去曝晒。晚上睡觉,被子经过阳光烘烤,松软暖和,散发出热烘烘的、使人亢奋的旧臭,脚上新臭又加入,共同酝酿出另一种让人头晕目炫的“芬芳”,必须把被子紧紧压着下巴,不让里面的气味泄漏出来,避免吸入嘴里,呛得咳嗽。大冬天,坐在四面透风的教室,听老师讲课,晚上还得自习两小时,穿着泥泞鞋子,双脚又湿又冷,无异于受刑。日复一日,莫之奈何。同学曾经教授一种改良方法,将纸张厚叠了,塞进鞋子,既干燥又保暖。这种方法可以短暂缓解,一旦多走动,或者上体育课,纸张不堪踩踏,很快破碎,有的堆积在某个地方,有的随着行走漏出鞋,举手抬足间,碎白纷扬,“步步生莲”。有一回,全校暴发严重的酸脚病,无肿无痛,脚踝酸胀无力,行走困难。似乎还会传染,迅速漫延至上百人。每天下课,整个校园都是相互搀扶、行走缓慢的人们。帮扶之风盛行,雷锋处处可见。找不出病因,也就无药可治。过了一段时间,慢慢的,都康愈了,校园又恢复了鸡飞狗跳、狼突豕窜的生动景象。
我们更喜欢夏天。夏天不用穿秋衣、棉袄、袜子。夏天可以穿背心、打赤脚。夏天的河,就是男生的澡堂。中学附近的千工陂水坝和桥下潭,是我们洗澡的天堂。
千工陂水坝离中学约三百米远,去后山朗读,可以真切的感受陂坝水流倾泄的奔腾之声,轰轰澎湃,永不停歇。水坝双“M”形,高约八米。坝左右两侧均设闸门,引水入渠。坝上水面宽阔。上游百米处水深不到肚脐,水里白沙细腻平整,可以纵情奔跑。左岸是沙滩,沙砑中埋藏着许多“妞秧”贝壳。右岸是马路,临水处灌木葱郁,一条小路“之”形拐下来,尽头是一块相对宽阔的平地,供人放置衣物。游泳下水,得先通过水闸口,再走到水坝上。漫水坝坝顶长年流水,宽约一米,可供人行走,三个拐弯结合部更宽,可供几人平躺。左侧水域浅,方便初学游泳的人。右侧水深,望不见底,除了洪水季节,永远不用担心水会浑浊。经常有人比赛急速下潜,以抓起水底的泥土为证。水压急剧增加,一旦突破某个压力点,水流便像箭一样,“滋”的射入耳内。我曾使用水底抱石头奔跑的方法,在最短的时间实现了最远距离最快速的潜水比拼。
有一次经历,让我终身难忘。那是一个阴雨天,千工陂游泳人的很少,只有我和同桌强以及他的本村城三个人。刚开始,一切正常,三个人有说有笑,在水里玩得欢快,全然不顾雨点越来越大。打算上岸时,强先爬上水坝平台,突然起了歪心思,和城联合使坏,不想让我上岸。当我游近水坝了,他们便对我的脸一个劲的戽水,让我睁不开眼睛,没法顺畅呼吸。我眯着眼睛,顶着泼水,好不容易抓到坝体,撑起上身往上爬。他们掰我的手,扳肩卡脖子,把我推下去。我更换上坝点,他们便迅速跑过去,故伎重演,就是不让我上去。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我在水里没有着力点,抵抗不了他们。只好远远的绕到左侧,从浅水处走上水坝平台,然后朝上岸的方向走。他们像无赖一样,守在前面。一旦我走过去,他们便抓住我,不顾我的挣扎,合力将我搡下水去。我严肃的告诉他们,我不想玩了,请他们住手,我想上岸穿衣服回学校。他们看我生气了,显得更加兴奋,水戽得更加来劲,更用力的推拽我。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持续了不知多久,天已经快黑了。那种被欺侮的感觉令人绝望,我可能都被气哭了,只是全身是水,根本看不出来。我又一次绕到另一端,爬上了水坝平台。在上坝处坐了好久,希望他们不要再玩了,上岸穿衣服去。他们却不依不挠,守在那里,比划动作,表示只要我过去,就一定要扔进水里。我心里冒出了一个从末有过的念头。我冷静的走了过去,漫坝的水浸过脚面,有丝丝的凉意。他们还是一样的套路,合力对付我。我被推落水的一瞬间,坚决的抱紧了城的脖子,利用体重把他一起拖到水里。城个头虽大,但是才学会游泳不久,比起可以水下憋气两分钟的我,他在水里绝对不是我的对手。城始料未及,随我跌进水里,马上呛水。他挣扎着抬高头,让嘴鼻露出水面呼吸,我则扼着他的脖子往水下潜。他不断挣扎,叫喊,胳膊肘顶我,用脚踢我,想挣脱,我一次次的将他拖回水面以下。强不敢下水,在平台上大喊神经病,要我停止危险行为。城好不容易挣脱开我的双手,惊恐的往水坝游,手刚触摸到坝沿,我一个纵身扑上去,抱住他的肩膀,双脚一蹬坝体,两人便又沉入水里。城挣扎,咒骂,哀求,不停呛水。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种危险行为,我才解了恨意,松开双手,让瑟瑟发抖的城爬上去。我爬上去的时候,强跑得比谁都快。换衣服的时候,他们与我拉开距离,骂我“不怕人死的神经病”。返回学校的路上,大雨淋漓。他俩走在前头,我落在后面,一路无语。
桥下潭得名于那座桥。此地原本是一座木桥,马钉联结几根粗大的松木,架在河上,供上四乡赴东留墟的人们通行。木桥不断被洪水冲坏、冲走,便建起一座水泥钢筋混凝土桥。为了省钱,桥上连栏杆扶手都没有,只是光溜溜的一块大平板。桥两端是岩石群,河面形成窄口,上游与下游存在两米落差,水流湍急,冲出回漩的水潭。这里也是学生们洗饭盆的地方。食堂桌椅少,洗碗水槽出水孔有限,无法供给近千号学生同时使用。供水有时间限制。时间一到,伙头大扳手一旋阀门,铁管顿时停水,让洗了一半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学生们边吃饭,边往河边走,是常见景象。千工陂蜿蜒而来引水渠可以洗碗,但是水渠太深,不敢下去。废弃的小电站引水钢管粗大,联接处有些裂缝,水注迸射而出,窄缝过滤后的水更干净,洗了碗还可以漱口,只是站立空间有限。学生大部队整体还是往河边移动。过了马路,再走一段斜坡路,跨过水渠,坡下面就是桥下潭了。大约这时候,大伙也都吃完饭了,集体站在坡上“飞碗”。捏着空盆,像玩飞碟一样,轮流把盆凌空掷出去,让它在空中飞行一段,坠入水中。玩“飞碗”游戏,铁盆自然无忧,瓷碗就得当心。有时到水里捞起,瓷碗已经裂成两片。碗主人惋惜片刻,又欢喜省了一次洗碗。
桥下潭没有千工陂水域的深蓝和神秘,也不曾淹死过人。学生们在这里洗碗,还用桶提水回宿舍,供第二天早晨洗漱。游泳是自然而然的事。桥和岩石是极佳的跳水平台,从空中跳进水里,短暂滞空飞翔的感觉,令人迷恋。湍急的水流,考验人逆流而上的游泳能力。月光朦胧的夏夜,为了不弄湿内裤,男生们全部裸泳,赤条条的跳进水里。就着桥面做引体向上,是大家乐此不疲的游戏。累了,松开手,掉进河里,激起一朵水花,顺势游上一阵。引体向上还可以玩人体接龙,一个人先吊在桥上,其他人一个接一个跳下去,抓住前面的人的脚,看看最终可以接龙多少人。厉害的领头人一边接龙,一边做引体向上,脚下的人串儿便随之一伸一缩,一旦松手,一长串人同时沉入水……那段时光,是我们最后的男孩时代。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清凉的河水,温柔、体贴,让我们为之翘课,让我们受老师责罚,让我们没肝没肺。
90年代初,我离开家乡,去泉州求学。能源部下属的专业学校,比起其他学校条件相对优越,每月有伙食补贴,公寓式住宿,四五个人一间宿舍。学生洗澡有两种选择,一是公寓的敞开式盥洗间,二是食堂旁边的澡堂。
泉州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地处沿海。南音妙曼,石板巷深深。富有闽南风格的粗砺海风,长年呼啸,拍打每一扇忘记固定的门窗,也在盥洗间来回溜窜。从军训开始,我们便习惯了在盥洗间冲澡。水龙头全开起来,多个脸盆盛水。脱得只剩一条短裤,或者脱光。逐一举起水盆,头顶浇下,水花四溅,全身激凌,在炎热的夏季,可谓痛快淋漓。洗完,回宿舍穿衣服。半道遇上女生来访,或者学校卫生检查组女成员,难免引起一阵尖叫。公共澡堂在食堂后侧,每周定期开放,供应热水洗澡。澡堂不大,僧多粥少,洗澡要票券、排队,讨厌麻烦的男生便仍然以盥洗间为大本营——我在校四年,从来没去澡堂洗热水澡。冬天风大,气温低,不封闭的盥洗间脱光了洗澡,最刺激的莫过第一盆冷水自头顶浇落,铁质感的冰冷瞬间剥离了温暖,全身肌肤本能收缩、绷紧,让人忍不住大喊、吼歌,赶紧端起其他水盆,连续快速倾倒一阵,将浑身浇透,方才适应。
有一段时间,学校水塔的抽水泵出问题,无法供应公寓用水。有的男生去蓄水池,移开翻盖,俯下身体,用桶打水。众人效尤,越来越多人涌上水池。正是傍晚时间,校长、教导主任、有家室的教职工基本随校车回城里的家了,形成管控真空。公寓门卫老头喊了几声,根本没人理会,便放任不管了。“破窗效应”持续放大。夕阳照射,水塔高耸,方方正正的蓄水池上人头攒动,站的,蹲的,走动洗漱的,几十、上百号男生,像蚂蚁群围啃方块糖。水池巨大,碧波荡漾。有人的桶不小心掉了下去,悬浮在水里,伸手够不着,只好脱了衣服跳下去捞。捞桶的还没爬上来,更多人“扑通扑通”的跳了下去,顷刻间将水池变成了游泳池。人们以各种泳姿,在封闭的水池空间里畅游,大喊大叫,恣情纵意,久久不起来,似乎要把学校半军事化管理的纪律约束导致的憋屈,全都发泄出来。
毕业后,在AS电厂实习期间,我曾坚持冬泳。不下雪的南方冬季,霜冻利害。水温接近零下度,选择有阳光的日子,跳进水里,着实需要一些勇气。预备动作要足够,高抬腿,俯卧撑,入水前还要搓热身体。入水后,寒冷彻骨的冰冷会让下体产生疼痛感,保持游动,不能停。25×50米的游泳池,来回游,身体便慢慢适应了,恢复温暖。持续游上七八个来回,全身便像火柴被点燃了,热热的,与水温形成明显的冰火两重天。游上八百一千米,胸膛便似乎有股力量在按摩,能一口重痰逼出来,吐完之后,人神清气爽,耳聪目明。身体浸在水里划动,头上不断冒蒸气,团团绕在发顶,颇有“三花聚顶”的即视感。
紧接着,我们在河海大学进修学习。正是千禧年,南京隆冬飘雪的季节。白天上课,傍晚打蓝球,我们和院系大学生打成一片。打完球,有时懒得去公共澡堂,便和阿富端了几个脸盆,各占盥洗间一侧。先做几组俯卧撑,然后把水龙头开度旋到最大,一盆接一盆的往身上泼,洗得浑身白气袅袅。偶尔,有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来洗手,看看赤裸的我们,又望望窗外飘落的雪花,一脸惊悚,赶紧走人。
后来,工作正常了,成家了,为人父了,洗澡便规范了起来。浴室、淋浴房、热水器、花洒、浴霸……应有尽有。一切按部就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偶然听到儿子在浴室里,边洗澡边鬼哭狼嚎的歌唱,便想起自己当年,那些洗澡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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