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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公务员手记:土地,土地

2020-10-31叙事散文野猪皮
掌灯的时候,天空飘下稠密的雪花,北风嗖嗖地叫嚣,拍打着屋顶和柴草垛。风雪中,我犹豫不决,我不想去了,就算失言也不去了。连续的村民上访,搞得人精疲力竭。不过,我最终还是按约定,通知几名包村干部,乘坐小姚的破桑塔纳去庙上村。车子在夜雪中行驶二十
  掌灯的时候,天空飘下稠密的雪花,北风嗖嗖地叫嚣,拍打着屋顶和柴草垛。风雪中,我犹豫不决,我不想去了,就算失言也不去了。连续的村民上访,搞得人精疲力竭。不过,我最终还是按约定,通知几名包村干部,乘坐小姚的破桑塔纳去庙上村。   车子在夜雪中行驶二十多分钟,到达张世福家。奇怪的是,张世福家没有会议的气氛,村干部也不在。聊天时弄清楚,庙上村一组的会场不设在他家了。张氏父子对此满肚子牢骚,骂邻居撬行——村里每开一次会,租场地费五十块。另一家村民要价三十块,整整比张家便宜二十块。为节省钱,村干部转移了会场。   张氏父子因这件事情记恨村里,每逢开会,两人多数缺席。今天晚上也是,父子俩佯装不知,躲在家里看电视剧。其实,张氏父子不到会场,与会议内容有直接关系——他们不同意给老潘分地。他们说,种地赔本时,老潘在外打工。国家取消农业税,给粮食直补,种地有钱赚了又回来要,能给吗?他们跟我算了一笔账,今年粮食涨价,扣除化肥种子农药,一亩地至少剩五六百块。老潘家五口人,按一组人均土地占有量,每户抽出三分地,共二十五亩地给老潘。二十五亩乘六百,小孩子也算得出来的帐。这哪里是要地,分明是要钱么。我跟他们讲,老潘虽然在外多年,户口没迁走,证明人家有权分到土地。张氏父子嗤之以鼻,他们提出的理由是,第二轮土地承包,村里让他亲属通知,老潘不回怪谁。而且当初分地的办法,是全村群众大会讨论决定的:户在人不在的,一律不允许参与承包土地,其应享受的份额,归其小组公有,无偿分配给在家的村民。我说这不合法,他们反问,村民自治不合法吗?我搬出《土地法》解释,不管怎样定,首先要尊重老潘是村民这个前提条件。张氏父子承认老潘是村民,实在要地也可以,排号——排在新结婚的,后出生的人后面等。   我预测了一下,按张氏父子的意见,老潘得到土地的可能性为零。这个希望的渺茫就像中国足球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一样——庙上村一组有户口没有土地的人,大致在二十口子以外。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期间想得到,有两条途径,一,有人死亡,二,有人迁出,其余别无他法。这样一年一年轮换,二十多年后,恐怕老潘白发苍苍,甚至入土为安也是失地者。我试图说服张氏父子,这么分配不公平。但他们不给地的态度非常强硬,公然表示,这代表全一组人的意见。如果镇里采取硬性措施,把地拨出去,大家就集体上告。   张氏父子令我暗中恼怒,这些年来,农民们似乎习惯了告状,遇事甭管对错,先给基层政府来个下马威,聚众声讨,骂你的娘,指责你当官不为民做主。骂得你怒发冲冠,还得赔笑脸安慰。其实,很多事农民缺乏理智,又缺乏足够的承担风险的能力,不良后果出现,才想起主心骨。而很多时候,小小的基层政府,没那么大的法术扭转乾坤。   有一年发生一起种子案,农民辛苦培育的种子赊销给中介人,运输中被市有关部门查收扣留,农民们受了损失,找镇里,让镇里去讨——哪里讨得回来啊!差旅费搭进去不知多少,磨破嘴皮子,人家就一句话:假种子,查封。农民不满镇里的做法,男女老少在政府门口骂街——如果骂娘能让种子颗粒归仓也罢了,涉嫌制假贩假,骂黄了天,又有何用?更令人苦笑的,种子案的告发者,是本村的一位农民。确切说,哥哥是中介人,弟弟见贩卖种子挣钱,想从农民手中抢购。一年辛苦换来的丰收,做哥哥的哪里甘心别人夺去果实,匆忙装车运走。断了财路的弟弟,不肯善罢甘休,一个举报电话,报复的无比畅快。   哥哥破产了,弟弟名声丢尽。骨肉相残,乃是人的大悲哀。乡亲亦情同手足,老潘的事,本质上大同小异。我曾经幻想,看在乡邻的情谊上,村民们不致不许老潘叶落归根。然而,这一点我显得弱智,张氏父子根本不为情感沟通所动,激烈的与我抗辩。我觉得,火辣辣的乡情和亲情,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中消失了,在钱财的诱惑下变节了。再与张氏父子争论已毫无意义,为缓和气氛,我邀请他们参加会议。父子让我先走,他们随后到。不过他们告诉我,村民约好了,谁也不到会。   离开张家,夜色更浓,小村里静悄悄的,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像轻音乐一样在村庄荡漾。冷风吹打在脸上,飘雪落在头顶,沁凉了焦躁的心。若不是着急老潘的事情,我真想独自在雪地徘徊,享受自然的和谐。摸黑走到设会场的村民家,果然如张氏父子所言,开会的人寥寥无几。我数了数,一共八人:五个村民,三个村干部。五个村民中,老人占三位,一位耳聋,一位是老潘的亲家。坐在炕头的老人,像一匹衰老的马,没精打采地半闭着眼睛养神。凳子上坐的年轻人,一位是房东,一位叫二宝,身裹露棉花军大衣。老潘背着手,依墙而立,村干部坐在破沙发抽烟,辣味满屋子弥漫,熏得灯光昏黄。我心知会议难召集起来,对村长说,出去再喊喊吧,这几个人开不成。村长应声而去。剩下的人随意闲聊。   老潘的亲家和二宝谈起两家土地的界限,说二宝家多种一垄。二宝说没多种。老潘的亲家让村会计作证。村会计说,春天时候,你不是跟二宝媳妇说好的,多出的一条垄轮番种,今年他的,明年你的。老潘亲家不认账。村会计说,你和二宝媳妇在地头定下的,怎么不认账呢。老潘亲家火气很大,言辞粗鲁,两人三言两语吵起来。恰好,村长喊人回来,老潘亲家又让村长作证,结果村长说的和会计一致。老潘亲家更急,怒骂村长狗屁不通,什么事情都搞不明白。村长当众挨骂,自然不相让,指着老潘亲家的鼻子,大骂他是个鸡巴——两人如斗狠的公鸡,雄赳赳地往前凑,摩拳擦掌的要动武。我喝令村长住手,其他人也赶忙拉架,把两人拉开。两人虽住手,嘴巴上不消闲,骂骂咧咧,争吵个没完。这时,房东女主人进来说,刚才来了十几个人,听你们吵架,转身走了,拦也拦不住。   会是彻底的未开先散,但议题还得继续,我们几个在场的人,对老潘的土地问题见解不一。村会计说,此事涉及到原任村班子,分地方案是他们制定的,应当问问原班子。包村干部老侯给卸任的赵村长打电话,老村长声称,方案遵照多数村民意见制定,村民享有自治权,不好违背的。老潘在一旁插言,第一轮土地承包时,老王是村长,他把属于老潘的份额留作机动地,用承包费缴纳农业税,还承诺老潘,什么时候回村,什么时候还他的地。老赵当村长,事情就变了。言外之意,老赵在第二轮土地发包时,拿老潘这个豆包没当干粮。因为老潘是外来户,在村里没啥根基,怎么欺负都不为过。大家劝老潘,叫他不要往歪处想。我再次重申,村民自治要在遵守法律的框架内。自治不等于胡来。村会计马上端出让我瞠目结舌的事实:庙上村第二轮土地发包在2001年,《土地承包法》实施在2003年……   沉积多年的事情越追究越麻烦,我预备一晚上解决的想法显然过于乐观。一时间,我有点无计可施。老潘见我沉默不语,沮丧地说,实在不行,他就拐着筐子要饭吃。老潘说得我心里五味杂陈,我不是怕老潘告状,是怨他不理解人。我冒着风雪来协商,村民不配合,强制执行又必将激发新的矛盾。而老潘明年春天就要搬回来,没有地,他怎么维持生存?可惜老潘不理解我的忧虑。后来,我想出一个主意:按一组户数,印选票,同意或不同意,让老潘拿着选票请村民投,最终少数服从多数。出此下策,我是被逼无奈。安排老潘挨家挨户走,也是蓄意的——我还是幻想,老潘背地说些好话,甚至送些礼物,感动村民,念在人不亲土亲的份上,写下“同意”两字,一切迎刃而解。我也知道,这办法多少有点自欺,但我不想放弃最后的努力。我不相信,村民们会绝情到底。给村干部交代好,我怀着期待的心情,深更半夜赶回镇里。   等候三天,老潘给我带来坏消息:投票表决遭到全体村民的抵制。老潘费尽口舌,村民们就是不签字,一些人含糊其辞,推脱搪塞;家里人多地少的,更加直截了当:俺家本来地不够种,再抽出给你,一家子喝西北风啊。抽出三分地,当然不至于那么严重,但打工在外多年的老潘能说什么呢。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只好找村长,使出最后一招——再组织开一次会,宣传国家及地方政策,视村民们占耕老潘的地为承包田,每年每户按面积缴纳村里承包费,用这笔钱补贴老潘;日后若有腾出的土地,优先补偿他。但村长摇头、叹气——村民不会交一文钱,村里又没钱垫付。我的计划成为泡影,我不得不承认,帮不了老潘。   几天后,老潘走了,为了他的土地,上县里告状。将一方水土的乡亲告上法庭。我知道他的官司一定能赢,也知道他赢后的孤独和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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