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念　　　　　想

念 想（散文）
　　　　　若按照字面的意思来讲，念想是一念之想。有人把它当作想念、想发、怀想来用。但在我们这里，念想有特殊的含义，是专指对故去的人的追思与怀念，甚至特指对故人留给后人的物质财富既具体器皿的称呼——物品可大可小，财富可多可寡，常常使后人延绵不绝的想起他（她）生前的种种好处来。这念想可能是有意，也许是无意流传下来的。
　　　想想看，我们的祖先，留下了那么多的物质财富，那么举世无双、流传千古的精美器物，足以使后人不能或者无法忘记那些先哲先贤。我的岳母突然去世，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思念和无穷的追忆，而这些思念以及想法的产生，大多来源于她无意留下的许许多多的念想。岳父说，走进熟悉的乡村院落，那一棵棵的白杨树，能够遮没半个院子阴凉的葡萄架，非常好吃的杏子，已经开始挂果的枣儿，吃一口就能芳香扑鼻的神不知（一种梨树）。干干净净的院子，整洁素朴的房屋，擦的亮净照人的家具……抚摸起每一样普普通通、随随便便的器物，都会勾连起岳父无尽的思念，常常情不自禁地泪水涟涟、老泪纵横。那些一同走过的艰难岁月，那些一起度过的欢欣时刻，都会借助具体的物象，具体的器物浮如眼前，跃入梦中，每每让他浮想联翩。岳母最初去世的那些天里，岳父躲难似的呆在县城单位给的单职工宿舍里，不想不愿不敢回农村的老家——失去了相知相伴多年厮守的老伴儿，回到冷冷清清的老家，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呢？而我的岳母给女婿的我，留下的念想是：一块微不足道的小铜镜。留给妻子的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针线盒。留给农村双胞胎弱智姑娘（其中之一）的是一棵高大茂盛的白杨树。 　　　 常常，在沉寂的夜晚，在安静的午后，在空闲的时候，在热闹的瞬间，在摸到归家的钥匙扣时，在看到妻子拿出熟悉的针线盒一针一线上鞋时，在不经意间打开曾经淹没在忙碌岁月河岸的记忆时，一种淡淡的落寞，一份苦涩的伤感，一声轻微的叹息，一缕说不出来的情感，就会深深地、深深地萦绕我的双眼、脑海甚至灵魂深处，全身心就会渐渐地被一种叫做恩情的情愫所迷朦。
小 铜 镜 　　 有些人去了，但他（她）留下了永久的念想给人们。抚摸或者忆起逝者曾经打磨过的岁月，一些时光就会清晰逼真地闪现回人们眼前。一些原本黯淡无光的日子，因了这些念想历久弥新的折射和映照，平添了多少优美甜蜜的回味和缠绵。
　　那一年我们家遇到了天灾，我的二弟和弟媳双双被飞驰的火车碾走他乡。丧事完毕后，一向吃斋念佛的岳母，说是要给我们夫妻两个好好“禳魇”一番。禳魇结束后，她还不放心，亲自去农贸市场，转了半天，从一个货郎担那里，硬是仔仔细细挑选了一大时辰，找到两块心满意足的小铜镜，兴冲冲给我们送来。
　　　 我找对象时，介绍人把我领到她家，岳母第一眼就相中了我，说我面相实诚，不会对她姑娘有二心。岳父起初还有些不大情愿，说我弟兄们多，拖累大，但禁不住岳母的一再坚持，只得把姑娘嫁了我。而且年轻时每当我们俩个吵架、打闹，每次媳妇跑去她老娘跟前告状，岳母都偏向于我。并且经常当面“教唆”我，说要我好好调教媳妇，气得媳妇非常生气，说当娘的偏心女婿。其实这真是岳母的高明之处，她姑娘的性格她再清楚不过，得理不饶人，嘴巴特利索，我能站到什么便宜。后来，我媳妇学乖了，不再到她老娘那里告状，因为她丝毫找不到半点支持的地方。现在遗憾的是，可怜的妻子找不到一个轻易诉苦，说知心话的地方，失去了做娘家的机会。岳母轻易不到我家里来，尽管居住的地方很近，也很方便。有时我们改善生活，做上顿鸡肉或者是火锅，让她品尝品尝，她就是不给面子，以各种借口理由拒绝。不是胃口不舒服，就是她是俗人，不好吃肉。没办法，我动员妻子去她家去看她，带些她爱吃的花生米、枣儿或者时兴的水果，但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拎回一堆东西。她不吃肉，我们就变化花样，有次妻子做了顿凉面，再三央求，岳母才姗姗而来，看到满满一桌子凉菜，就有些生气，说过日子得细水长流，不能破吃浪费。她来时还提着几斤面（足以抵挡他们两人中午的饭食），一包新鲜杏子。她从不沾儿女的半点便宜，而是尽可能帮助儿女的日子往好里过。
　　 她进门时叫了我儿子的名字，儿子一听是外婆，喜悦非常，跑去开了门。这也是有来由的。儿子小时太调皮，几家人几乎谁都不喜欢，说将来出息不大。唯独我岳母非常器中他，说男孩子小时候调皮，长大必定出息大！还一再吩咐和提醒我们不要顿不顿就提起东西殴打娃娃，这样不利于孩子成长。为此，我曾经苦恼过、反思过。按理说，作为一名教师，我会调教孩子，但往往面对自己的孩子，有时竟然举手无措，毫无办法。儿子属于那种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人，不是上学时和同学小打小闹，就是迟到早退；不是作业不按时按量完成，抄袭作业，就是书报里装一些儿童玩具；不是被老师交去谈话，就是星期天不进家门。我和妻子一听到看到他的不是或者错误就恶骂，有时就连踢带打。真是恨铁不成钢！这是望子成龙的心理太强烈了，结果适得其反。发展到后来，我一举手吓唬吓唬，他就抱头后缩。现在想来，后悔没有早点听从岳母的话（我和妻子现在很少怒骂和打儿子，但他听话多了，学习知道上进，行为举止懂得那是对那是错），打骂儿子太多了，真有些后悔！
　　 岳母进了门，递给我和妻子一人一块小铜镜。我不以为然，随手撇在茶几上，心想：什么劳什子，就能够保佑我们平安！就能够带来好运！就能够使我们逢凶化吉！但岳母笑了笑：这是我给你们的一点念想（说这话是她没有料到果真成为我们永久的念想！）没啥意思，就是盼望你俩平平妥妥的，日子越过越好，我的牵挂少些、扯心少些。听岳母这样说，我只能接过小铜镜，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一面是磨的非常光滑的镜子，足以能够照出人影，想古时候人们尤其女子梳头照镜的情景，一定是一副美妙柔曼的画面。凹进去的一面，中间是阴阳八卦式样，还写了什么“乾坤”之类的字，好像是祈福、保佑的字语。中国文字真是传神和深邃，几个平平常常的字，就能映照和传递出无限的情感，洞然使人醒悟，有些茅塞顿开的意味，有些醍醐灌顶的念头。双手细细抚摸镜子，凹出的那面匠人还做了一个小洞，可以连在钥匙扣上，每天对会传递出绵绵的祝福、无尽的期盼！
　　 我每天每天要回家，必定要掏钥匙，一个小小的念想就会跃然入目，一个慈祥和善的老人便会扑入眼前，连同她朴素的话语，那些期盼我们日子越过越好的话语。那么温馨，那么和善，那么感人，那么叫人怀恋——岳母啊，但愿你在天国过的和美！ 　　 针 线 盒
　　我们全家四口不论谁先回家，必定要把布做的拖鞋提到门前，为的是让劳累的脚舒展舒展。也是，穿上岳母一针一线纳好的布拖鞋，心里仿佛被一个神奇的熨斗熨烫的服服帖帖。尽管穿了十多年，但鞋底厚沉，鞋面结实，妻子又找鞋匠钉了皮掌子，就更加耐用。 　　下岗的妻子闲暇无事可做时，就拿出她奶奶传给她母亲，她母亲又传给她的针线盒，翻腾出几双半成品的鞋，用她母亲一把手一把手教给她的技艺上布鞋，那是给农村的小姨的孩子们做的。每年秋季开学和过年时节，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得做十多双布鞋。岳母养了对双胞胎姑娘，弱智，但生活会自理。她常常牵挂着、想方设法尽量减轻她们的负担。尽管都嫁了人，能做上农村简单的饭食，可不会做鞋。
　　于是要强的岳母不想让人们笑话她的儿女，在天阴下雨时节，农闲或者冬天的漫漫长夜开始做鞋——她做鞋不同于别人。她好像是批量制作，一做就是从小到大一个批次。从搭挌钹（一种用破布和硬纸再用浆糊沾成的东西）到沾鞋底，从做鞋面到上布鞋，她是按照孙子孙女脚的胖瘦大小特长做，有的脚胖，有的脚瘦。我小舅子的大拇指出奇的大些，鞋就不同与他人。我的鞋比妻子的大，但属于瘦长型的。这些岳母都了如指掌、烂熟于心。每一个人的鞋样，她都精心保管，做鞋时按照尺寸按比例放大即可。 　　 她就像小时候我们击打的陀螺，被她的儿女和她自己双重鞭子抽打着，不停地忙碌，似乎从来没有闲的时候，从来都不知道休息，不是做家务就是忙缝缝补补——她的手头总有纳不完的鞋底，以至于她去世后，从她的衣服柜子里找到了大大小小纳好未纳好的两大化肥袋的鞋底和鞋帮，按照儿孙们脚的成长步履，一针一线仔仔细细做好。
　　岳母没有来得及享受好政策带来的好日月就走了——走的那样匆匆忙忙，那样叫人怀恋！其实，她也是不想离开人世的。早些年，医院就查出了她的腰椎接盘突出，说不动手术，活不上几年就瘫痪。她说瘫痪就瘫痪，反正她不做手术，岳父和家人极力动员，兴冲冲正要上北京治疗，正巧碰上那年天安门学潮事件，北京城里闹的乱哄哄的，就没有敢去。只好去了兰州一家医院，一名著名的大夫开了些药，说只要保守治疗也可以。还是不动手术为佳，因为人老了，伤筋动骨的，动好动坏，不过须岳父按时按摩。十年时间过去了，岳母到越活越精神，割麦、浇水、打坝，农活一样没有落下，做饭、纳鞋底、缝缝补补，家务照干不误。前年的一天，突然晕倒，我们以为是高血压，县医院没有查出什么。立即转到市院，诊断为眼压引起的突发性疾病。手术后回到家里，两周后岳母的眼睛恢复如初，我们都虚惊一场，以为她这下该好好活一阵子了，谁知就在那年的正月初四晚上，夜深人静的时节，不知不觉走了另一个世界！全应了她平素常说的：走时不拖累任何人，也不打针吃药。
　　　岳母走的匆匆忙忙，没有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没有一丝一毫的牵挂和不舍。她是在人们熟睡中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的。我们送走她后，针线盒无形之中就传给了作为家中老大的妻子——也接过了岳母做鞋的义务。从我们家的楼房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岳母住的楼房的阳台，每每在妻子的眼睛里，就会情不自禁地闪现她母亲亲切的笑脸。岳父在县城工作，按福利分到了一套楼房，但习惯农村生活的岳母硬是不肯上楼，害的岳父上了几个月的灶房。岳母看两个人吃两锅饭，有些不划算，忍痛割爱了大半辈子的院子、树木、家具连同熟悉的乡里乡亲。刚刚去世的那一年，看到被岳母抚摸的棱角有些发亮的铁盒，妻子就忍不住哭起来。想起一双双的布鞋，姑娘和儿子也是眼角潮潮的，惹的情感脆弱的我只能尽量避开——否则我也会落泪的。
　　　现在妻子已经完全熟练地承担了几个家庭的做鞋任务。好在岳母的那么多的半成品，找出来，按照大小做好，再拿脚往上套，谁能穿上谁就可以带走，但唯一带不走的是小小的针线盒——一则谁心甘情愿受苦，二则说实话也不会做鞋。就这样这个念想一直放在妻子的缝纫机旁，陪伴着她寂寞的日子，打法她落寞的时光，也冲淡她失业的些许压力。
　　 一 棵 树
　　一棵树，一棵有着挺拔的树干、婆娑的绿叶、伟岸的身躯、高洁品格之树，一棵长在心灵之土壤、情感之河床、亲情之怀抱、思念之彼岸的树，被我的妹夫伐下来当作了他新屋的大梁。但我认为，这其实是对栽培它成活、呵护它长大的我的岳母最好的安慰、报答以及纪念。
　　 似乎有一双温暖的双手抚过我的心灵，一双温情的眼睛熨过我的周身，如久雨后的彩虹，让万千世界一片澄明和清新。我试着用咀嚼的触角伸向记忆的叶片。于是，透过无数次闪回又定格的画面，我看见一棵缀满枝叶的树，犹如看见一脸安详，平静地沐浴在阳光中的我的岳母。
　　那是西北大地上极普通也极随意看到的白杨树。那一年为了准确地分清两家的地界，年轻的岳母随手在地埂边上栽植了一棵幼小的白杨树。小树刚刚成长的那几年里，岳母为它的成活付出了太多的心血、汗水乃至口舌。生怕牲口啃了小树的树皮，每年春天树刚刚泛出绿色时，慈悲心肠的岳母总要找来一些刺条和细绳，细心地绑在树的全身。家里的洗脸水用完再喂牲口，即使这样省水，但她还是用她瘦弱的身躯挑来两桶水，慢慢仔仔细细地浇灌那棵小树苗——那棵岳母心中眼里像她的儿女一样定能成才的白杨树（其仔细和认真的程度绝不亚与喂养她的儿女）。就像养育她的儿女一样周到，像呵护她的儿女一样用心。邻居家见小树长大定会影响到他家的庄稼，暗地里三番五次地用铁锹砍，明里五次三番地嚷着要连根拔掉，要强的岳母据理力争，那架势好像谁如果毁了这棵树，她就要跟谁撒死派命似的。那家人见岳母如此看重这棵弱不禁风的小树，尽管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从此不再打这棵树的歪算盘和邪注意了。 　　　这棵瘦弱的小白杨在岳母的精心照料下，春天里披一身鹅黄，仲夏里撑一地浓阴，不经意间长高长壮长成了参天大树了，给夏收挥汗割麦子的我们送来了多少身体的清凉和心灵的慰籍。记得那年岳母家的麦子长得格外齐整，穗头齐刷刷的仿佛小孩的胳膊一样粗细，但却害苦了不善体力劳动的我。趁着到树下歇气的功夫，我随意吃喝了几口，就着几个麦捆儿，在树下假寐起来。半天，只听见“刷拉、刷拉”的割麦声，我的岳母，已经年过半百且患有严重腰椎疾病，被医生诊断为不能干重体力活的岳母，顶着列日，冒着酷暑，在一下一下奋力割麦，而我身强力壮，作为半子之婿竟呼呼大睡。我有些羞怯地找了个茬口，狠命地割起来。岳母用顶着的天蓝色头巾，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珠，笑着对我说：“千日的苦好受，一日的罪难熬。你慢些割，小心手……”
　　我的岳母普通而平凡，善良而朴直，恰如她亲手种植的那棵树。她从来不向儿女索要什么，天性安静，默默无闻。儿女们有个小小的病痛，第一个提着礼物看望的总是她，而儿女们给她无论买衣服还是买些吃食，她总是以谁有谁的生活、谁有谁的难处而婉约拒绝。她从不奢望生活中会出现奇迹，随遇而安是她的秉性恬静知命是她的本分。匆忙于季节生生不息的脚步中，一生只想着儿女、只念着儿女们、只为着儿女们，从不想打搅和影响儿女的生活，从不想也没有为她自己的事拖累儿女，从来没有自个儿歇一歇辛劳的脚、喘一口劳苦的心，甚至连她走的都是那样无声无息——半夜里人们睡的正香，她却安静而恬淡地走向了命定的远方……
　　　一缕穿过五彩经幡的思绪，轻挂于白杨树傲立的枝头。这棵不卑不亢、卓然而立的树木，在岳母走后的数月，家贫无力购买屋梁的小姨，请求岳父许诺让她伐了树：言她的娘亲生前曾对她应许此树。每次去老家都会睹物思人，禁不住老泪涟涟，此番话语倒好像帮了他的大忙，一贯吝啬的岳丈慨然答应并破天荒帮着伐了那棵树，那棵让邻居看见有气，让儿女们看见伤心的树终于被伐倒——让这棵岳母花费无数心血栽种并呵护，最终还是帮了她的骨肉在翻盖新房屋时的大忙（有人以为白杨树不会当房梁，这是不确切的。固然松木做房梁再好不过，但经济力量缺乏的人家还是把粗粗的没有结疤的白杨树用做房梁）。
　　是的，我的岳母走了，但她留下了数不清、道不完的许多的念想，而且她的乐观向上、任劳任怨的品质，连同她的耿直、她的勤劳、她的善良、她的宁肯自己吃亏也从不占别人哪怕是儿女的半点便宜的心性。而那棵树，那棵烙满了她牵挂与记忆的树会永远伴随着她的儿女顽强生活，成为小姨一家甚至我们永久的念想！
　（一棵树曾经在中财论坛投过，今天有意放在里面，是一组文章，在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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