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草

　　灯笼草 　　 低眉 　　猪是不吃灯笼草的。野草里头，它第一喜欢繁缕头，第二喜欢青草，第三喜欢婆婆纳。蓼啊灯笼草啊蒲公英啊，这些草，猪都不喜欢。 　　假如遇到一个灯笼草的话，我们也还是要挑的。即使猪不吃，也还是要把它作为猪草带回家。主要是因为它挖起来特别爽，不像繁缕头、婆婆纳、麻菜、青草等等麻烦的草，根系复杂。挑完之后，都要用小锹儿削去根上的泥，须须儿细得没魂，同泥土纠结成一团，甩也甩不掉，回家还非得用淘箩放到沟中间淘。淘完能看见它们的根，白的，很嫩，可以想象到猪的大鼻孔吃它们时候的表情。 　　灯笼草不是这样的，它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草。它的根很深，但是不繁复，没那么多旁枝错节须须丝丝，挖的时候，还能听到咯嘣的响声，多半是因为把它的根挖断了的缘故。 　　挑猪草的时候，我们注意灯笼草，绝不是因为它叶子的漂亮。乡野里漂亮的草，多了海了去了，灯笼草的叶子并不咋地漂亮。我们是因为它的茎。灯笼草的茎，带紫红色。把它折断后会流出白色的“奶浆”，很浓。一眼就看得出这种奶浆的厚实，很纯粹，洁白洁白，凝聚在一起，真的像奶一样。它汁水的密度，体现了“水”和“浆”的区别。它不是水，也比汁更厚，它是浆。这种浆，是不好吃的，据说还有“毒”。我姨娘说，沾了这种奶浆，会对手造成伤害，碰到眼睛就更加不好了，会看不到东西。偶尔不小心，让灯笼草的奶浆碰到手上，一刻儿工夫就会变黑，粘在手上。如果碰到衣服，就更加完蛋，像漆上去一样的黑，洗不掉的。所以小时候这种草我们都不敢摘来玩。一般我们都是用小锹来对待它。所以猪虽然不吃它，我们也还是要挖它。我们并不是喜欢灯笼草本身，而是喜欢挖灯笼草的过程。喜欢把它从泥土里拔出来，嘣的一声响，轻轻的，很干脆。我们这么残忍地对待它，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孩童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一种难以名状的破坏欲，一种恶，也可能是因为，它是一个野草里面的女汉子。 　　我是长大以后回想的时候，才觉得灯笼草叶子的漂亮。自从有一天我无意中知道，灯笼草在书里的名字叫做“漆泽”之后，渐渐就觉得它漂亮起来。 　　文字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的。漆，泽。这两个字，完美地描写了灯笼草如漆的绿色和光泽。它的叶子，委实是又漆又泽的呀！春二三月的午后，它长在田野路旁，沟渠岸边，干燥的地方。绿叶绿花，健康清新。它的叶子其实是很漂亮的，绿。这种绿，是一种嫩绿，就跟初生的嫩苗一样，而它却并不嫩。它只是看上去嫩罢了，如果你去掐它，你就会发现，它可不是林黛玉，而是泼辣辣的史湘云。它是掐不断的。充满了盛年里勃发的英姿，而有着初生时漂亮的嫩颜。它的叶子是互生的，倒卵形，或者匙形，先端微凹，边缘中部以上有细锯齿，无柄。茎顶有轮生的叶状苞，五片，呈伞状，顶生。有五个伞梗，每梗又生三个小伞梗，每个小伞梗又分为几叉。唉，它的叶子与一般叶子不同，我说也说不清楚。要你亲眼见到就好了。亲眼一见，你就能觉察到它的气息了。你就能觉察到，它是一种很不容易死去的草，无论是你用脚踩它，还是用霜去冻它，它都不会死。你也不能够轻易就看到它被霜打了之后萎靡的样子。它真的是生机勃勃的，仿佛它茎里面的白汁有很多的劲。它一直都是光泽奕奕。如果不是挑猪草，或者把它薅掉，它是能活两年的，不像一般的草，到了冬天就病恹恹，死翘翘。 　　我翻过医书，知道漆泽其实还是一种中药，也叫做“五朵云”、“五凤草”。全草可入药，有止咳化痰、止痛止痒、利水消肿的作用，对皮肤癣也有较好的缓解作用。难怪猪也不吃它了，谁会没事去吃药呢！而且五朵云，五凤草，这两个别名也是很贴切地描写了漆泽的美，头顶五朵绿云，五朵绿凤凰。 　　医书上说，漆泽是以全草入药的。春夏采集全草，晒干入药，它花期四五月，果期六七月。原来，它还是开花的吗？也会结果？我怎么从来就不知道！是的，我从来没采集过漆泽做草药，更加不记得它老了以后的样子。我只记得它春天的时候，扎根在沟渠岸埂上的样子，它盛年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我们全把它挑走了，因此它的一生都等不到老？那样的话，就真是罪过了。它虽然无情，却也是众生。这么残忍的事情，我绝不会再干了。我要收起我心里的刀。不给它机会，去伤害任何事物。也不会让它伤害到我自己。 　　也有人说漆泽就是猫眼草。且不管植物学界的事情了，它是不是猫眼草都不重要，我知道的是漆泽的绿叶子，有嫩绿有深绿，光波流动，确实有猫眼鬼魅之媚。也有一种灯笼的意味。这就是我一直认它为灯笼草的原因。等我再稍微有点学识的时候，我又知道了，灯笼草其实不是漆泽的土名。灯笼草在植物图谱里，是真有其草的，它其实是我们这里秋天喜欢长在棉花田里的一种浆果的学名，是可以吃的。现在也还有得卖，是作为水果来卖。那才是真正的植物学意义上的灯笼草。 　　但我还是同时把漆泽也认做灯笼草。幸福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所以童年是永远正确的。童年里的事物，都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