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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梦魇:一九七三

2020-11-02抒情散文曹红
谁也不能否定:有的事,经历了,却日渐淡出我们的记忆;而有的事,经历了,却永远被镌刻于脑海——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直至我们终老。一、棺材回首1973年,于我,记忆中首先出现的一幕,并非是那场震惊中外的,发生在甘孜州炉霍县的大地震,而是一口棺
  谁也不能否定:有的事,经历了,却日渐淡出我们的记忆;而有的事,经历了,却永远被镌刻于脑海——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直至我们终老。           一、棺材   回首1973年,于我,记忆中首先出现的一幕,并非是那场震惊中外的,发生在甘孜州炉霍县的大地震,而是一口棺材。每每想起它,总是心有余悸。无论当初只有几岁的我,还是现今已是几十岁的我。   1973年春节,母亲带着四个儿女从父亲工作的、人烟稀少的逼仄天地,搬迁到我们从未到过的炉霍县城中心一隅。对于任何时期、任何家庭的孩子来说,迁徙到一个新的地方、新的居所是怎样一件令人惊喜万分的事,何况正直新年之际。缠着两只高高耸起的羊角辫的我,像只活泼乱跳的小兔,兴奋地在我们租借的新居里外,东蹦西窜。   便是在那个时候,我恐怖地看见它——棺材。   是否第一次见识?应该不是。否则我怎么看见,一看见那个周身涂着黑得发亮的厚重长方木制品,就已知那是装殓死人的棺材,而惊骇不已。彼时,我幼小的心里有千万个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棺材会堂而皇之在这栋房子的过道之上、房东居住的屋子之外,而不是在荒郊野外,被隐蔽、遮盖于黄土之下——它正该的处所。四周居然还居住好几户人家,几多大活人日夜与它为邻。直到多少年之后的我,方才明了。那些年代,有条件的人家,会为他们的老人,甚至是老人自己为自己备下,以备后用。这是后话,年幼的我自然是不知的。当时面对,我只觉得一阵阵背瘠发毛。总觉的蹲守在角落里的它,有双不被看见的、具有某种特殊穿透力的居心叵测之眼,能从各个方位窥伺我们,窥伺着这个属于人类的明媚世界。倘若它能开口,一定是个伟大的哲人,甚至是先知。即使它不用开口,也以自己独特的酷形告之世人:你们最终属于我!人类的终极处所便是在此,无论贫穷与富足,快乐与忧伤;也无论年老,或是年轻、年幼的。我感觉它的阴冷与嘲讽,甚至不可一世。   我总是很小心路过或是避开。即便正在亢奋地与弟弟妹妹打闹之中,不留神窜到了那个漆黑的棺材之前,我会来得及一个紧急刹车,诚惶诚恐中轻手轻脚地离开。我真的很怕,我怕那棺材会突然掀开棺盖,冷不丁地站出个怎样恐怖的人来……   但这样面对那个棺材的恐惧心理,并未持续几天。甚至于,在我还没对周边环境有个清晰的辨认,与我们的邻居们尚未一一相识的时候,那口棺材就不见了。非是因为真正的装殓了死人而离开,而是与我们一样,被掩埋在了那个我们刚刚搬迁、住进的县城,那栋我们租借的土巴平房之下。它未能如愿以偿地完成它的终极使命——装殓上一具尸体上路。但它不是孤单上路,它的周遭漂浮着几多不明就里、稀里糊涂中瞬间离世,无所归依的冤屈之魂。            二、坍塌   我和弟弟对坐在小凳上洗脚。高原寒冷的冬季,洗脚实在是件很温暖的事由。姐姐想要乘天未黑,去担一挑水回家。但她需要我的陪伴与壮胆,因为这个县城于我们都还陌生。她已经担上两只空捅在屋外的街边等待,一边不时地喊:妹妹快点,待会天黑就看不见路了。所有的小孩都一样,任是谁怎样的催促,动作依旧的笨拙、迟钝,尽管自以为加快了速度,其实不然。我也不能例外。我答应着,一边用毛巾擦干一只脚,穿上鞋袜。打算用毛巾去擦另一只脚,可是小板凳怎么歪斜着动弹起来。糟糕我坐不稳当了,还怎么擦干脚上的水,怎么穿袜穿鞋?抬头想叫母亲,这一抬头更是吃惊,刚刚还踩在凳子上,用旧报子裱糊那扇不停吹进寒风的窗格的母亲,连同那面有着窗格的墙也和我一样东倒西歪的。噢,岂止这些。整个房子,整个大地都在不安分地扭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尚未张口出声,母亲的惊呼已先期达到我的耳膜:地震了,快跑!   地震是个什么怪物,不知道。但彼时的我们确实敏感到了某种潜伏的危险。抽出浸泡在水里的脚,光着脚丫就往外跑。屋子原本不大,我们就坐在门边洗脚。我和弟弟跌跌撞撞地奔向屋外仅有的二、三级台阶。世界在东倒西歪的,失重的我们也惟有跟着东倒西歪。世界岂止在东倒西歪,甚至想要消失不见。这不,我的脚已经没了着落,一脚踏空……   再度睁眼,伸手不见五指,几秒以前尚是明亮的世界已经消失,眼前漆黑一片。空气污浊,四处弥漫着呛人的泥土、灰尘味。我趴在泥土之中,糊了一嘴的泥灰让人难受。感到身边的拥挤,想要站起来,却没有供我站立的空间。耳旁传来母亲急切地呼唤:老二!老三!老四!   我回答:我站不起来……   弟弟答:我看不见……   妹妹答:呜呜呜……   答非所问的声音渐次响起。声音告慰了母亲:她的儿女都还安好。这些声音也传递给我一个信息,我们一家此时就先后紧挨着趴在地上。当然,除了姐姐,以及父亲。   不对,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妈妈,呜呜呜……我们的身后传来另一个小孩的哭声,那哭声让我明了,这里除了我家四口之外,还有邻家一个小孩。实际上,那不是邻家小孩,是他的母亲带着他到朋友家串门,也就是我们这里的某个邻居家。后来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永远失去自己的母亲——其母与朋友一同遇难。与好朋友一同上路,想来不会孤单寂寞?母亲用言语去安慰哭泣中的孩子。在一片哭泣声的间歇中,模糊听见姐姐在外面因惊吓而变异的呼喊:妈妈!弟弟!妹妹!你们在哪儿呀!是呀,我们在哪儿呢?我回忆刚才的情节:我凳子的扭曲,房子的扭曲,大地的扭曲,我们的惊慌失措,我们的夺命奔跑……尚未理出头绪,缓过神来,又是几次较大声响的扭动——余震。   每一次余震,我攥紧拳头,紧闭双眼与双唇,不思亦不想。我猜想,如今我性格中具有的隐忍,很大部分来源于那个时分。
母亲在黑暗中告诉我们:房子坍塌了,我们给埋在房子之下。凭着记忆,我知道:从我家的两、三级台阶下来,只有十来步之遥,再踏上几级石梯便可走出这栋房子之外。显然,我们来不及走出那关键的十来步。应该感谢那些石级,正是它们救助了我家四口,及另一个小孩的命——石阶顶住了坍塌房子的木梁,使石级之下形成一条低矮的暗道。可是,比我们抢先几秒跑出屋子,刚好跨上石级,就被坍塌的房梁压住,生命瞬间灰飞烟灭的那个人,是否又该诅咒前方那几级石阶呢?或许不会,他一定来不及诅咒,已是魂飞魄散。   暗道里,母亲的身体不能动弹。她鼓励我带头往前方爬行,希望幼小的我们能够一个个爬行出去。几次余震之后,竟使我们所趴之处的前方,出现一个童话般的朦胧世界——从一个缝隙里,我们望见街道上不知何时飘洒起密密匝匝的雪花,还有一些一晃而过的人们的腿脚。听从母亲的指令,我向着前方爬行。我深谙我们的黑暗世界,距那个雪花世界并不遥远。可是我们忘却,人类的小孩绝对不是童话里的精灵,无法穿行狭小的缝隙。那道通向光明的缝隙,仅供仰慕和观望。缝隙太小,我根本无法钻过去。即便母亲以为是我那件棉衣的过,而让我脱了它再试,依然徒劳。   母亲说:那就试试向后边爬……我是几个孩子之中最大,没得选择地我调转头,向后面爬行。后面没有光亮,只能摸索向前。在爬行一段距离之后,我很快停止不前。心惊肉跳。我想起那口棺材,白天我也不敢轻易接近,何况现在?!我很快折回,宁愿永远给埋在屋子之下,也决不爬向那口棺材——即便棺材之后,或许就是光明与希望所在。那次爬行留下的后遗症是:迄今,时常于睡梦中,我孤单找寻、行走。猛然惊醒,浑身冷汗。   我由始自终未曾告诉母亲,我折回的实情,直到今天。   所有的希望落空,母亲不再抱有自救的希望。她开始让我们和她一样呼救。于是,我们的声音此起彼伏:救命!救命!姐姐一直守侯在坍塌的房子之外,不离不弃。她的哭喊声和我们的呼救声遥遥相对。直到我们都叫渴了、叫哑了嗓子。母亲让我们停下,她又有了新的主张。她叫着姐姐的名字:智慧,快去找人来救我们。姐姐是否听到,我不知道。折腾良久,疲惫的几个小孩,在恐惧中相继入睡。   在一些沉闷声音中惊醒,母亲告之:有人正在挖掘我们的房子,以解救我们。   外面的人发问:你们在哪里?   跟着母亲大声回答:我们在这里……   人们通过我们声音判定我们的方位。渐渐地,能清晰听到外面的人声、挖掘声,被救的希望在即。当房子被从外面挖掘出一个洞口,我们一个个被救。没有忘记那个素不相识的小孩。临出去,我握紧他的手,我们一同被外面伸进来的大手拉了出去。母亲在我们之后被营救。   营救我们的,是炉霍县城县中队的解放军,我们坍塌的房子就在他们的营房不远处。或许是他们看见我守侯、哭泣中的姐姐,或许是哭泣中的姐姐找到他们,我不得而知。总之,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及时被营救,而有幸成为被掩埋的众生之中,较早被营救出来呼吸清新空气,重见天光云影的人。而那晚,又有几多受了重伤,却因未能及时被发现、营救,而在伤痛之中永远长眠的不幸之人?           三、伤逝   1973年2月6日下午18时37分零5秒,甘孜州炉霍县发生——里氏 7.9 级的毁灭性大地震。在我尚未走遍,尚未真正融入,它便在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劫掠中,余下一片狼迹。我是从后来被拍成记录片,回放给灾区的片子中,逐渐知晓这个城市所遭遇的重创——因由那天傍晚大地震,整个县城沦陷为一座惨不忍睹的废墟,死伤无数。地震中:炉霍县城的5600幢房屋,全倒4600幢,严重破坏880幢,出现裂缝90幢;死亡2175人,受伤2756人,绝户88户,孤儿43人(《中国历史大震资料》)。   印象最为惨烈的,是后来相识的一位李阿姨家发生的重大变故。李阿姨一家震前七口人,震后只余下三口:母亲和两个女儿。其中小女大比我大一岁,腿脚被坍塌的房子压断,急需立即送外地医治。年幼的她被两个陌生人用担架抬着,在哭泣中不愿离开,伸出的小手想要永远地抓住她的母亲。虚弱的母亲一边照看着小女孩,嘴里还呼喊着其他亲人的名字。伤心到极致,竟用手抓起身边的铁棒打击自己的头部。瘦弱的她陷入不被自己饶恕的强烈自责中:为什么自己活着,而丈夫,及其他几个孩子却遇难。人们劝解着李阿姨,夺下她手里的铁棒,以免伤及她自己。其间,她几次昏厥……   灾后的日子,父母一边忙着去挖掘我们被掩埋的物件,希望发现其中还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一边忙着去排队领取飞机空投下来的果腹之物、御寒物质。我和弟弟、妹妹只被许可在我们搭建帐篷的周边玩耍。其实,不用强迫,我们也不敢离开帐篷太远。那是个多灾的年月。强震之后,依然时常发生不小的余震。且时常狂风呼啸,搭建的帐篷偶尔竟会被掀翻。恶劣的气候环境,大有要把所有生灵灭迹的嚣张气势。我总是坐在帐篷边缘,牢牢抓住固定帐篷的绳索,担心会被狂风吹离,或是再发生其他什么突变。向许多哭泣的孩子,再也找不见自己的亲人,遗失幼小的自己赖以生存的家。   ……   事过境迁,记忆犹新。   相信每个亲历者都不能,也不该忘记——悲惨沉重的1973年,那座曾在猝不及防中被沦为废墟的县城,那些在灾难中消失的生命。   谨以此文,告慰生者,祭奠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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