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太阳花

　　　　　　　　　　　　　　太 阳 花
　　　　　　　　　　　　　　　　　　　　•浇 洁 　　又在广场看见那一对母女了。 　　两人紧挨着，一样高，一样的跛着左脚，点着步子，一摇一摆向前腾挪。不同的是，一个头发灰白，一个发丝乌黑。头发灰白的母亲总是左手提一只旧花布袋，布袋里鼓囊囊的，右手牵着女儿的左手，虽比常人少穿了衣服，还是汗津津的。尽管点着步子，可每一步都从空中回落到地面。而女儿歪歪斜斜，抬起的步子踩在半空，似乎脚下安了一根弹簧，怎么按都落不到地面，只顾愣腾腾地向前。近了听，母亲嘴里在不停地唱歌，民歌、小戏、流行歌曲，好像是自娱自乐，又好像是唱给女儿听，教着女儿唱。女儿则自始至终一声不吭。母亲在广场绕圈散着步，不时地笑着和熟人打招呼，爽朗的笑声，开阔的笑容。女儿却脸色苍白，表情木讷，眼光散淡呆滞，左倾右斜的世界里只有一个母亲。 　　第一次注意她们，是在夏天的一个黄昏。母亲牵着女儿进了一家小卖部，称了一小袋萝卜干。 　　我悄悄跟在母女身后，绕着广场走了几圈。累了，母亲怕花坛边沿上的地面砖凉，从鼓囊囊的袋里拿出一块硬纸壳，仔细垫好，让女儿坐在上面，自己则随意坐下。掏出萝卜干，小心解开，问女儿要么，女儿不做声。母亲用手把辣红的萝卜干长长挑起，细细咬进嘴，咯吧脆响，津津有味的样子仿若品尝美味珍馐。桔黄色的夕阳余光爬过她粗劣整洁的衣服，冉冉地照在母亲幸福的脸上。女儿穿着白连衣裙，一张皎美白晳的脸冷月似的挂在柳梢上，陪衬的却是一双直愣无神的眼睛，无动于衷地坐着。 　　这时，身边飘来几个艳丽花裙的小女孩，滑着灵活的溜冰鞋，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快乐的小鸟飞来绕去。 　　母亲软语温存地指着转到身边的溜冰鞋，用教幼儿园宝宝的口气，笑盈盈地对女儿说：“这是溜——冰——鞋。” 　　女儿不语，扭着身子，欲站起。母亲从包里取出用药罐装的茶水，哄着她：“芳芳，喝点水，待会儿我们看阿姨跳舞。” 　　女儿把瓶子凑到嘴边，似喝非喝地抿了二口，仍烦躁不安地从母亲手中挣脱，站起要走。母亲拉她坐下，细细地问：“是要回家啵？是不是有好多蚊子咬？”母亲低头一看，女儿没穿袜子，搬起她的脚放到自己腿上，摩娑后，脱下自己的袜子给女儿套上。 　　母亲的言行举止，俨然照顾一个稚嫩的小孩。 　　在母亲的抚慰下，女儿终于安静下来。母亲开始对着女儿快活地哼起歌：“蹬地蹬，蹬得蹬，蹬格里格蹬格里个蹬，生活如彩霞啊！”随着节拍，母亲有意识地拍打自己的上身、腰部、腿部。 　　拍打完自己，母亲又上上下下有条不紊地按摩起女儿来。女儿的左手已明显萎缩。天还没暗下，广场的健身舞不知还要等多久。这时，只见母亲脱掉布鞋，赤脚对着女儿，边唱歌边伸展双臂，上下缓慢搧动。脚一点身一侧地慢慢旋转，旋转，极像播放的动画！一个六十来岁的母亲为了慰藉三十多岁的女儿，竟然在大众广庭之下，毫无顾忌地扑腾着双手笨拙地跳起舞来！她要跳的是小鸟舞，张开欢快的翅膀飞向天空，而让我们看到的是，一只苍老无奈的企鹅！ 　　女儿看着小鸟般的母亲，少有安和的脸上掠过一丝迷人的微笑。而我则敬畏起来，再不敢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窥视这宁静温馨的母女。 　　第二次看到她们，还是在广场。母亲依旧牵着女儿散步，依旧提着鼓囊囊的旧花布袋，依旧唱着歌。走乏了，依旧坐在花坛边沿上。母亲从袋里拿出一叠纸，一本正经地递给女儿，女儿木讷地接过纸，一张一张不停地、慢慢地撕着，扔着，好像漂放着一只只满载无数言语的小船。而母亲则弯着腰，把女儿纷纷飘落的小船一一捡起，装进布袋……仿佛两个孩童在做一场乐趣无比的游戏。不一会，母女附近围了几个拉二胡唱三角班的。母亲捡着纸，和着节拍唱起了家乡戏：“儿一天吃娘三口血，三年吃娘九担浆……王祥磨得鱼上跳，天赐鲤鱼救娘亲；孟冬哭出冬山笋，也是为了救娘亲……”母亲唱着唱着，不觉泪光盈盈，转眼看到女儿怔怔的，立马换了笑脸，唱起了欢快小调：“一要天上犀牛角，二要南山凤凰肝……金童玉女来煎药，药王菩萨笑呵呵……”在热闹的广场上，女儿痴痴地玩，母亲痴痴地唱。 　　旁边三四个老妪看她唱得欢，乜斜着眼，忍不住带着鄙夷的神情说起她： 　　“真是上辈子造多了孽，一儿一女都这样，竟然每天还有心思唱歌跳舞！” 　　“听说，她老公是个猪牯精，真不是人，还强奸了自己女儿哩。那蠢女，坠了几次胎。发猪嬷疯还到处乱走。走丢了好几次，做娘的舍不得又找了回来。”
　　…… 　　从她们同情不屑的言词中，我了解了她一家的概况。她和丈夫都是当年下放的“老三届”。她是南昌人，在江重厂上班；丈夫是上海人，在永胜厂工作。不知怎么，二三岁时，儿子的手成了残疾；漂亮水灵的女儿患上了癫痫病，一发起病来，就突然昏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常年离不开药。她年轻时开机床，工作繁重又要照料两个残疾的孩子，渐渐出现了性冷淡。而丈夫却人高马大，性欲旺盛，得不到发泄就虐待她。有一次，她看见一个离婚带小孩的女人流落街头很可怜，就把她们安排在家暂住。没想到，丈夫却与那个女人勾搭上了。从此，夫妻更加冷漠。虽同在一屋，一直分居，连饭菜都分开做，她爱辣，丈夫嗜甜。如今，各自的工厂都已倒闭，靠一点微薄的退休金维持生活。本来为了给两个孩子看病，家中已一贫如洗，再加上现在两人又体弱多病。几年前，她落下坐骨神经病后，没很好医治，也成了瘸子。好在儿子在上海安了家，还生了一个女儿。 　　真没想到，这个母亲还有如此坎坷无奈的身世！我想，她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祈求上苍，让自己活得更快乐更长久。她不时吟唱的欢乐之歌能感动神灵，让她那棵沧桑斑驳的生命之树，在女儿面前坚挺不倒么？为了永远需要照顾的女儿，一个跟命运赛跑的不屈的母亲！ 　　最近一次见到母女，仍在傍晚的广场，而那高大的父亲一直没有出现。这次母亲拿着卷角的小学课本，指着图画正在教女儿认字。尽管女儿一直不吭声，但母亲仍温和耐心。教了一会，见女儿不耐烦了，母亲又从包里取出笔和本，自己先写了几个字示范。女儿就像一个低年级学生，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摹写起来。 　　“写得真好！”我笑着和母亲打招呼。 　　母亲见我意外地赞许她女儿，像天下所有为孩子骄傲的母亲那样，欣悦爽朗地说开了： 　　“我芳芳读过四年级哩！你看，她写的‘重’，就是指我的工作单位——江重厂。她写的‘海’，就是说她爸爸是上海人。她写的‘曙’，是我今天教的。我女儿很乖，不吵吃不讲穿。” 　　母亲的口气俨然表扬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而女儿写着字，不时表情漠然地望望母亲。 　　“她……是不是不能让她生气？”我关心试探着。 　　没想母亲却毫不介意地一脸灿烂：“是啊！要尽量让她开心。为她，我学会了唱很多歌，给她穿衣喂饭时唱，给她喂药时更要唱。你不知道，她高兴了也会跟我唱，她的声音可好听了！”母亲抻了抻女儿的衣服，“唉！都怪我当年没带好她啊。我生了她，第二年就生她弟弟。带不过来，二岁那年把她给别人带，结果摔了一跤，得了外伤性癫痫。到处医治不好，成了现在这样子。可孩子没有错，帮带的人也没有错，错的是我呀！” 　　“现在我退休了，专门照顾她。她什么时候睡醒，我什么时候带她出来玩。她这样的病，时刻离不了人。一发起病来，大小便就失禁。三十多年来，我和她同睡一头。一有屎尿，我就要快速把她裤子解开，常来不及，次次都尿得我满脸满身。”母亲即便说到这尴尬难堪之事，仍很自然明媚地笑着，仿佛撒在她脸上的不是尿液，而是圣洁的甘露。 　　“可她那方面得不到满足。唉，内分泌失调，脸上都生了色斑。有人要我把她嫁到乡下去，可我不放心。为了她，我每天守候担忧，没有一天清闲过。前二年，有人专门上户收购蠢子，说什么给我五千块钱，送上火车一了百了，可她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啊……” 　　万爱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世上惟一没有被污染的爱——那便是母爱！也许她内心惊涛骇浪，可她每次在女儿面前是这样乐观豁达，从来看不到一丝忧愁。只是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她才五十七岁！灰白的头发、纵横的皱纹、塌陷的皮肉、蹒跚的步子。尽管脸上荡漾着能融解一切的笑容，但蹉跎的岁月、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岁月仍一寸一寸地侵蚀着她。有人说：母爱也是自私的，母爱也是需要回报的，养儿为防老啊！可这个母亲她图的是什么呢，她又能图什么呢？淌满苦难屈辱的坎坷之路，她总要一如既往地、顽强地、一步一步地带着女儿走下去。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一座盛满欲望的城池啊，她靠什么挺下去？难道她内心拥有看破一切的清净么？有种植物叫卷柏，遇到干涸时能把根收起，卷作一团，枯萎后随风而飘，可它终有一天会找到温湿的土壤，再扎根生长。那么她温湿的土壤在哪？

　　我带着狐疑看了看她窈窕呆傻的女儿。母亲笑着和我说话时，女儿常常眼神迷愣地望着我，几次羞怯地拉扯着母亲要离开，这迷愣中透露出隐隐的妒嫉！我顿时涌上一丝心喜，为这母亲。因为女儿在爱，在爱自己的母亲，尽管这爱只是依附占有。爱就是神，就是停泊的港湾，就是一个人的宗教啊！只要这血脉之爱不枯竭，母亲心中就拥有一盏不灭的灯，照亮她昏暗的人生旅程。 　　不知这母亲会不会唱一首《太阳花》的歌： 　　“她的一张小粉脸，竟可便我意志坚。看见她，使我再不敢随便叫苦或怨天。她的一张小粉脸，照澈我心，叫我能同现实作战，望着那地平线，重获信心……” 　　鲜艳的太阳花，又叫不死花。“灼灼不死花，蒙蒙长生丝。”在女儿眼里，母亲是“灼灼不死花”，一年四季盛开着歌声的不死花；在母亲眼里，女儿又何尝不是一朵亮丽的太阳花呢？她们是彼此心中不落的太阳，只要有太阳，花儿就永开不败。 　　夜光中，母亲牵着女儿一摆一摇的身影渐渐远去。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
　　我就不虚此生
　　如果我能解除一个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种酸辛 　　帮助一只昏厥的知更鸟
　　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不虚此生”。 　　写下此文的第二天，我县举办“2008年元旦经典红歌大家唱”海选赛，万没料到，轮到9号唱《红梅赞》时，登上舞台的居然是一踮一踮从容自信的母亲！ 　　只见她舒展着笑容，扬起激情的手，融情贯注地演唱着，嗓音宛转嘹亮。接近尾声曲调将尽时，意犹未尽的她，竟一踮一踮地打着旋，跳起了小鸟舞。观众被这异常感人的场景所打动，台下一片欢呼，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而我，在她入神地唱到“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时，早已禁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