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银杏四
2020-11-02抒情散文雨夜昙花
东风东路不是昆明最繁华的街道,人流却依然攘往熙来,商店里放着流行歌,感觉得到音响被自己的音量震得发抖。我不知道为什么商店喜欢把音乐放成噪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走在人流中。手机铃声响起,我匆忙避到略为安静的地方,兰石说:“已到昆明,晚上公
东风东路不是昆明最繁华的街道,人流却依然攘往熙来,商店里放着流行歌,感觉得到音响被自己的音量震得发抖。我不知道为什么商店喜欢把音乐放成噪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走在人流中。
手机铃声响起,我匆忙避到略为安静的地方,兰石说:“已到昆明,晚上公子请吃饭。”
认识兰石,是在网络上。每次见他,都和吃饭有关,当然兰石不是厨师,他是工程师,上网为的是写诗。和兰石见面也零星,几年一次,见面也不谈诗。有一次,兰石、清淡风流、周黑子结伴来昆,这三人都写诗,但都不谈诗。我和他们走在街道上,有几分滑稽,温文的兰石不大开口说话,细致的清淡蓄着一脸大胡子,漠然的黑子不修边幅,格格不入的我则穿着藏青色的工作服。许久以后想起,都还觉得可笑。不过那一晚特别有意思,我们坐在翠湖的长椅上聊生活和生活中的幸福。湖面倒映着五彩的灯光,柳条轻轻拂动,在这样的地方,我们用悠闲的态度聊这么深奥的话题,是为了避开更为玄妙的诗歌。湖的那面,银杏的枝叶在水面上散开,在灯光的照耀下葱郁。我一面看银杏,一面听他们说话,虽然我最想听的是对诗歌的认识和看法,但又觉得,这样也好,至少除开诗歌之外,大家都还有可以轻松对待的日子。
那个夜晚,兰石没有醉,因吃饭时我只要了傣家的米酒。我知道他们不尽兴。兰石和酒是分不开的,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他酒醉后不停地打电话给我的朋友。第一次见他,他已醉了,却仍然记着帮我挡酒。我不想让他们喝醉,目的只在于想听听他们谈论诗歌,然而他们虽然清醒,却对诗歌三缄其口。
这一晚,我赶到人民中路去见兰石和公子,奇怪的是,这么好酒的兰石竟滴酒不沾,有人说,他自从知道余地割喉之后,就不再喝酒。
余地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年轻,他会和我聊聊散文,到我们的论坛去贴诗歌。我们的论坛里,就有兰石、清淡风流和周黑子,还有熊景。我不写诗,但大家是朋友。清淡风流每来昆明,都会和我联系,兰石也会来电话,就是余地,我们同住一座城市,却没有来往。后来,论坛散了:清淡风流开公司去了,周黑子继续他民工生涯似的流浪,兰石结婚后有了女儿,开始为生活而忙碌奔波,熊景下岗,离开家乡外出打工。在QQ上遇到余地,他似乎过得很好,问有没有朋友要到报社工作,说工资还不错,他们正招兵买马,我一面说行行行,我去问问,一面又觉得,把自己的爱好弄成职业,并不是件幸运的事。时间就这样平淡地滑过,偶尔我会去论坛看看,那里繁华不再,一片荒芜。
曾经我也写诗,那时我幼稚。某一年,一位诗人告诉我:要先痛苦得死去活来,才有诗产生。我立时吓坏,再不写那些分了行的句子。停笔多来后,我在网络上遇到了他们,一群写诗的朋友,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开了诗歌,没有说为什么。
熊景不再写诗后,我去看他,在另一座城市。清瘦的他留着长长的头发,裤子染了洗不去的污迹,穿在他的身上,却依然干净。他住的地方非常简陋,在成都这样的地方,只有一台生了锈的电风扇,但房间里非常整洁,这让我怀疑他不再是位诗人。不过他不介意,一一告诉我,他的收入和开销,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并提醒我,网络上有的地方多是非,让我不要涉足。我细细凝听,一一点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在论坛写诗的那些日子里,我喊他大哥,有了什么开心事会告诉他,也会听他诉苦。他则建议我,不要逼迫自己看不喜欢的书,甚至告诉我,他写诗是从看到席慕容的诗开始,这让我有几分惊讶。
那个黄昏,熊景说到外面的馆子请我吃饭,我不忍——一顿饭,是他几天的开销?如我来付账,又恐伤及他的自尊。我说还有事,起身告辞。他送我下楼,楼下有一棵银杏,高大异常,有小小的果子落在地上,我俯身拾起,告诉他,这就是白果。
他讶异:“从来没有注意过,只知道秋天时,它的叶黄了。”
“是不是很美?”
他笑笑,不说话。我知道,他已没有心思留意这些。
熊景写过这样的诗:“危险的是崩塌的岩石/还在不断地碎裂着/滑落着//但更危险的是我们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在不断地碎裂着/滑落着,而且/谁也没有看见”。大家都不写诗了,这种碎裂和滑落显而易见,但内心深处的悲怆却再也看不到。
这天晚上,提到熊景,兰石说一直想去看看他,却寻不到机会。我想了想说:“他过得还行,虽然钱不多。”
席间惟一一次提到写作,是事业有成的公子,他准备把自己的诗整理成集,并一再说:“我还要坚持写下去。”
我笑:“我也在写。”
他不以为然:“你写的不是诗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对于他们而言,不是诗的文字都次了一等。我也知道,我们其实都远离了诗,那种“哦诗不睡月满船,清寒入骨我欲仙”的诗意、诗境、诗态,无论在写诗又或已不再写诗的人。只是有的人离得彻底,把生命和诗歌一同放弃,如余地;有的人认为自己上岸了,不再淌诗歌这条河,如兰石;有的人,摆平了生活之后,再来触摸诗歌的脉象,如公子;也有的人,身体里一直有根骨头在为诗歌疼痛,但再没有诗写出来,如熊景……
几年前,在昆明街头,有人向我们伸手,周黑子从包里摸了一枚亮亮的角子放进他的手里;清淡风流在人群中高声唱了几句;兰石却只是站在一旁,微笑。那时,余地正在论坛上帖《内心幽暗的花园》,熊景则在写:“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中/我能闻出一股灵魂的铁锈味/像一截料/我也得让另一把车刀的舌头/舔得露出自己白色的骨头”。我看着他们,以为诗歌永远存在,不想转眼间,大家就离别了诗歌。
临别时,兰石还说:“这次来昆本打算去余地家看看,但又想,就这样吧。”
我想了想,终于没有告诉他,当我知道余地离开后,匆忙上QQ,但好友那一栏,已没有了余地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但明白他已准备好了永远离开我们的视线,一如他离开诗歌,离开生命,又或者,他只是打算和诗歌同归于尽。而我们永远不知道真相。
和兰石、公子道别,夜色已笼罩了这座城市,街道上依然人来人往,商店里的歌依然音量十足地想盖过所有的人声。我独自走在人流中,又一次想到了熊景的诗:“我们找到了第二个工人的身体/但我们还没有挖掘到他的灵魂//一朵山茶花在安全线外/紧紧的捂着自己的胸口”。我惟一能做的,也只是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
渐渐地,我穿过繁华,走到避静的小道,不知谁家的女孩正在弹《渔舟唱晚》,在夜风中,曲声微弱却清晰,听得到小舟渐去越来越远的水声,空灵、悠远,一如那些我们无法把握的曾经。曲声消逝后,我又见到银杏,刚在广场上扎根的它,枝干在夜色中分外纤弱,叶片在风中瑟瑟抖动,我不知道要多久,它才能长成参天的大树,挺拔、葱浓。
曾经,告诉我要痛苦得死去活来才有诗写出来的那位诗人——叶文福,写过一句话送我:“以一生的奋争,把自己的行为轨迹写成一行诗。”我知道这句话的全部含义,并将沿着它一直这样走下去,就算再也不能用笔写出一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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