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长达三年的忧郁

　　２０００年，１９岁，我发现我开始忧郁开来。忧郁像一朵花在我内心疯狂地开放。在河边，经常有我的影子。我坐在那里，看着河面，发呆，发完呆开始拣起身边的石头往河里扔。我一个劲地扔，河面溅起一朵朵浪花。浪花很好看，雪白雪白，像银子一样，可我不喜欢，我对它们没兴趣。因为我很忧郁。忧郁的我很痛苦。那是我当时真实的体会。我想把痛苦告诉身边的人，让他们分担一点，可我没这样做。我身边的人是我父母和村里人，他们每天把时间放在田地里，放在每天的生活里，放在琐事中，他们难以体会我的痛苦，告诉他们也是白告诉。我只能一个人默默地体会。 　　有时，我跟我家那头头上有朵白花的黑公牛在一起。它在旁边吃草，吃得那么有滋有味，咀嚼草的声音很动听，它好像在故意气我。它完全没理会我的存在，它眼睛都没往我这边看一眼，一眼都没看。它沉浸在它的幸福里。它像一个幸福的天使。我看着它，我真希望我能像它一样快乐幸福，把每天的生活定格在一件很普通很简单的事情上。可我做不到，我很忧郁很痛苦，我无法做到。我注定这段时间要沉浸在痛苦中，我的身和心要被痛苦缠绕。 　　我考试考得不理想。如果是一般的考试考不好没关系，下次再来，下次努点力，多看几页书，多背几个单词，多花点脑筋，考试时认真点，要考好是不难的。以前我经常这样做，这次考不好，下次就跑到前面去了。可这次考试我不能再来，那是中考。中考是人生的转折点，将影响人的一辈子，很多人都这样说过。我老师经常在我们面前说，他说，如果你们这次没考好，考不上重点高中，考不到高分，那你们的前途将一片黑暗，你们的生活将一蹋糊涂。听到这句话，我很害怕，确实很害怕。一个对生活还没怎么掌握的少年听到这样严肃而又重要的话是很紧张的。那天我的手心都是汗，黏糊糊的，好像那天我已经被注定我的前途一片黑暗了似的。一片黑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来是没出息的，找不到光明的生活，就要一辈子种地或像村里的大人一样跑到南方去打工，去买苦力，看别人的眼色卑微地生活。这样的生活我不想要，每个人都不想要，我是个有志气还很勇敢的人。我父母经常对我这样说，说我是个有理想有抱负前途无量的人，将来肯定能考好，考上高中，再上大学，过上人上人的生活，穿黑西装黑皮鞋，头发也乌黑乌黑的。我也一直认为我是个有出息的人，从我以前的考试就可看出，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最差的成绩在全校排名也是很靠前的，不会超过前二十名。我曾经一次次对自己说过，中考那关我是能过去的，能以高分过去，能走过那座独木桥。这是我对自己的期望，也是父母和村里人对我的期望。 　　每次从学校回来，村里人看到我都用微笑迎接我。我知道，他们很羡慕我，认定了我能考上高中，甚至能以全校第一名的身份考上高中，以后的生活也能一帆风顺，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他们对我说，回来了呀。他们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很亲切，像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说话那样。村里没几个人会读书，都是些在学校里混日子的人，过一天是一天，捱日子，为的是拿那张薄薄的毕业证，他们自己也认定了考不上高中。他们经常对我说，中考完了我就去外面打工去，考高中我是没一点希望，我也不想读了，读书没意思，太枯燥了，太无聊了。我知道他们的想法，从他们平时的行为就可看出，他们确实不喜欢读书，一看到书本上的字就头疼，就想睡觉，他们的想法是想快点出去赚钱，赚了钱娶老婆盖房子，或者自己当老板，想用这种很冒险的方式出人头地。我不一样，我不想像他们一样生活，我有我自己的目标和理想。我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将来过上比他们好上几百倍的生活。我对自己充满信心，因为之前我的成绩是那么的优秀。老师也认定我能以高分考上高中，甚至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我的班主任，一个矮个子留有小胡子的男人，他对我说，努点力，争取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高中。全县第一名，难度比全校第一名大多了，我心里有点虚，但我给自己打气，暗暗地打气。 　　可惜，可惜，我没考好，我真的没考好。尽管考上了高中，但成绩不怎么理想，只比分数线高了几分。高几分，那是很差的成绩，只有高几十分才是好成绩，才能考到全县第一名，才能遥遥领先。全校排名我跑到了二十名以外。这是第一次跑到外面去了。那一次，我不知道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出轨了，跑到我不该去的轨道外面去了。我真的很伤心很痛苦。我怀疑这成绩是不是我的，是不是改卷子的人改错了，在做对的题目上打了个红红的大叉。改卷老师是不是眼花了，他们前一天是不是没睡好失眠了把我的卷子改错了。我想了很多，胡思乱想，把没考好的种种理由都推到改卷老师身上，就是没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一直以来，我认为我不会出那么大的错误的，我是个很优秀很优秀的人。那晚，我躺在床上，我哭了，我真的哭了。眼泪湿透了枕头，随便把被子也湿透了。第二天起来，我的眼睛肿了，红红的，成了熊猫眼。 　　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我没考好。他们跟我一样关心考试成绩，他们在暗地里偷偷地打听我的成绩。那段时间，我是话题的焦点，他们很关心我，好像我是他们的儿子似的。我的成绩的好坏直接关心到他们的心情。可现在，他们在背后笑我了，说我平时成绩那么好，一到关键考试就不行，说我的心理素质太差了。有的人说我平时一定是抄来的，是老师包庇我给我打高分，有的说我太骄傲了。我骄傲吗？我像那只骄傲的孔雀那样骄傲吗？我问自己，我没有骄傲呀。一直以来我就很低调，沉默是我一贯的作风。可是身边异常的眼光还是像钉子一样钉进我的肉体，我隐隐作痛，我生不如死。我一个人悄悄离开人多的地方，来多安静的河边，看着河水发呆。我当时真的很忧郁很伤心。 　　父母亲也不怎么说话，他们保持沉默，他们看我那么伤心，他们知道我的内心。我是他们的孩子，他们能体会我当时的心。但他们太忙了，田地里的活在催他们，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在催他们。他们没闲工夫来管我，放任我自由。我成了一个孤独的小鸟，一个寂寞的流浪狗。我经常流荡到河边，去那里发呆，使我的痛苦少点。但结果是痛苦一点也没少，反而加剧了我的痛苦。 　　进入高中，我被分在普通班，１５班。普通班，意味着不怎么好的班级。只有那些呆在重点班听全校最好的老师的课的学生才是优秀的学生，才是中考成绩很好的学生。我很伤心，我再一次忧郁开来。我的忧郁从家里带到了学校里。那时的我不知道忧郁要在我身上停留多久。一年？还是五年？还是一辈子？我不知道。 　　 我经常一个人，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学习，一个人看着黑夜发呆。失眠也开始频频光顾我。它们像一把锋利的剑，刺向我这具本身就痛苦的身体。我坐在后排，倒数第二排，我不想坐在前排，我喜欢一个人安静的生活。我每天让自己做大量的习题。特别是数学，每天要做十几道，还要做道很难的附加题，至少要花一两个小时。我以为这样我的痛苦就会少点。我以为我能用这种强制性的方式化忧郁为力量，化悲痛为信心。可我的忧郁没相应地减少，而是照样每天停留在我的身上，折磨我的内心。我的脸上很少有快乐的笑容，忧愁一直是我的表情。 　　高二，我进了重点班，我终于进了我梦想的班级。在一次数学考试中，我的数学成绩排在全校第一名。按理说我应该高兴起来，可以把那颗沉重的心放下来，好好歇息歇息，恢复轻松的状态。可我没这样做，而是一直保持忧郁的心态，把自己丢进题海里去，做完了一本又一本习题集。我怕我一不小心又掉进普通班，和那些成绩很普通的学生在一起，我要保持我一直呆在重点班。我不敢有半点松懈。我的心弦紧紧绷着。父母亲叫我不要太为难自己，不要把自己憋出病来，不要自己击垮了自己。我理解他们的好心，可我不能放过自己。我囚禁了我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经过长时间的努力，高考，我终于顺利通过了。大学，在前面朝我招手。我看到了光明，明亮的光明。那年，那一天，那一刻，我的心终于放下来了。我的忧郁在那一刻也被我丢弃了。我把那些像重型炸弹一样的忧郁丢弃了。我轻松了，我开心了，我的脸上有了笑容。 　　我来到河边，河面不再乏味，粼光也不再刺我的眼，而是很亲切很柔和。我听到河水在唱歌，像一去古典的音乐，我听到我的心也在唱歌。我身边的牛在吃草，咀嚼草的声音也很动听，像一曲动人的歌曲回荡在我耳边。 　　我拣起一块石头，抛向河中心。河面顿时溅起一朵朵浪花，浪花很好看，雪白雪白，像银子一样好看。我解放了自己，我获得了自由。我望望天空，天空也开阔了许多。一群小鸟从上空飞过，发出一声声快活的叫声。它们好像也在祝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