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居住在现场(三):楼下
2020-11-03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我住在四楼。站在阳台上,看见楼下一排槐树把树梢伸向我的脚底,阳光正明媚着,风轻轻摇动树梢,就有一种飞起来的错觉。我常常站在这个高度,看那些斑驳细碎的树叶,它们像一些过去的日子,不断地叩响记忆的门;又像天空里落下来的小雨,温润,缠绵,闪
关瑞
我住在四楼。站在阳台上,看见楼下一排槐树把树梢伸向我的脚底,阳光正明媚着,风轻轻摇动树梢,就有一种飞起来的错觉。我常常站在这个高度,看那些斑驳细碎的树叶,它们像一些过去的日子,不断地叩响记忆的门;又像天空里落下来的小雨,温润,缠绵,闪亮着一年里最美的光芒。这的确是一个富有诗意的高度。然而这诗意终究是空灵的,我居住的现场,无一例外地纷呈着世间最琐碎又最真实的情景。
我经常在回家上楼之前,先去楼下的小商店买包烟,有时候也买根蜡烛,或者方便面、饮料。老板老黄,下岗有些时日了,爱人没有工作,孩子要上小学了,就在楼下租了门店。这是在我搬来之前的事。我不大习惯在休息日去超市商场,一次买来一大堆生活用品,备着慢慢消耗。需要什么,随时下楼去,就近在老黄的商店去买。漫长的夏日午后,坐在商店门口的茶摊上,一瓶绿茶像沙漏,一点一点,不断把时间的平面降低。头顶摇晃着墨染过的枝叶,还能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鸟叫。老黄闲下来,会坐在我旁边,和我随便聊聊,什么都会成为话题,轻松,自然。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我才起身回到楼上。闷热的晚上,偶尔也去那里坐坐。茶摊上人很多,有小区里住户,也有从别处散步到此歇脚的,三三俩俩围坐在一起,喝着啤酒,吃着烤肉,夏夜渐渐清凉起来。老黄快乐地忙着,像一只蜜蜂,在不同的茶座上起起落落。后来,城管队的开车过来,不让他在门口摆摊了,说是整顿市容,要给市民创造一个安宁和谐整洁有序的人居环境。老黄起初还在争辩,后来感觉到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大腿,就收了摊,专心经营他的小商店。去年底,他听小道消息说对面要建一家大型超市,就赶紧把店盘了出去,而且对接手的人丝毫没有说起建超市的事。今年开春,对面的超市果然开建,气得新主人见人就骂老黄不地道。
楼下是小区马路。起初选择这里,有临近马路方便出行的考虑。几年住下来,才发现这是一个近乎愚蠢的考虑,至少是缺乏基本的生活经验。马路的一头通到加油站,我居住的楼房就在加油站旁边;另一头和通往火车站的公路相连。马路的两个出口都没有阻止汽车进出的路障,连个减速带也没有。这就意味着,整个住宅小区是不设防的,像口直心快的人,总是大大咧咧,风风火火,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不懂得含蓄,也不知道江湖的险恶世道的纷繁。许多在建筑工地和原料场之间来回奔波的大型工程车,怕交警挡,不敢从南环路上走,就找到这条便道,整日轰隆隆开过来,又轰隆隆开过去。可怜的马路,便在这来来去去的轰隆隆中颤抖不已。颤抖的,还有两边的槐树,楼上的窗户,还有脆弱的心肝。那些勤劳的工程车,比树上的鸟雀起的早比习惯了熬夜的我睡的晚。这样以来,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间,马路、树木、鸟雀,和像我一样扔出大把钞票作出愚蠢选择的人们,就被轰隆隆给占领着,蹂躏着。除了声音,感官上另一样很不舒服的刺激,也来自那些旁若无人的工程车。车过去了,后面一路上尘土飞扬。没有风,它们却飞上四楼,甚至更高。最后飞不动了,又不甘心落到地上,就钻进窗缝,像那些从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来访者,款款落在书桌上、橱柜上,落在被褥上、电器上,也落在不易觉察的心头。我没有洁癖,在平常的日子里不会毫无节制地追求一尘不染的生活状态。但是,面对这些身份可疑、不请自来的纷纷灰尘,我还是表现出了少有的厌恶和烦躁情绪。
一场接着一场的雨,很快把刚刚来到的秋天洗凉了。阴雨绵绵的清晨,我被寂静叫醒。起床,拉开阳台的窗帘,楼下马路对面的建筑工地隐现在灰蒙蒙的雨雾。那里原来是一块草地,生机盎然的季节里,总能看见孩子们和蝴蝶一起翩翩翻飞在花丛中,还有孤独的老人,坐在那里望着草叶晾晒往事,直到暮色染遍天空,我也领着女儿在那里散过步,捉过七星瓢虫。它是我们整个小区唯一一块公共绿地,在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像我们各自内心深处那些秘而不宣的温暖,绿了,黄了,一年,又是一年。可是今年夏天,那些绿色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长过青草和鲜花的地方,现在竖起了冰冷的塔吊,挖掘机冒着浓烟翻开黑色的泥土,似乎要把坚硬的铲齿插入大地的心脏。呼啸的工程车陆续在此停顿,卸下来的钢筋和水泥渐渐堆成一座山。孩子和蝴蝶悄悄藏起快乐的梦影,仿佛在瞬间长大。老人收起干枯的往事,目光飘散成天边的浮云。一座新的建筑就这样突兀起来,据说它将成为一座超市。从夏天到秋天,金属和金属、和混凝土、和源源不断流出来的水碰撞发出坚硬冷酷的声音,从每个清晨开始,穿透空气、窗户、耳膜,直抵我已经浅得不能再浅的睡眠。我睁着眼睛赖在床上,常常会把自己想象成一片被覆盖被搓揉被撕扯的草叶。雨季终于来临,工地不得不放假,只留下一个老头在那里看守成堆的建筑物资。我以为我的肉身和灵魂能够得以彻底拯救。可是,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我在接下来的这些个清晨,陷入了始料未及的如同荒原般辽阔的空虚之中。
八月的晚上,散步回来,坐在四楼我的书房里,打开所有的窗户,微凉的风吹进来,舒朗的月光漫进来。那是我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候。看书写字累了,就站在阳台上仰望夜空,或者倾听从楼下浮上来的声音。我能很轻易地分辨出那些声音的源头。老黄商店的隔壁,一对开出租车的夫妇开了家网吧,暑假里差不多二十四小时营业。多年前那个夏天,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我有些灰心丧气,失望的情绪日渐浓郁。为了逃避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我像鸵鸟把脑袋塞进沙堆里那样,把自己泡在网吧里,从清晨到深夜。除了玩玩游戏看看新闻,我其实不知道上网还该作些什么,反正是像一条死鱼那样挂在网上不肯下来。网吧总是满员,大多是放假的学生过来分成两伙打CS,也时常能看到中年人安静地抽着烟聊天。人声鼎沸,乌烟瘴气,让我想起小时候溜进去听过秦腔的茶馆。那个夏天终于结束了,我再也没有进去过,听说换了新的老板。在四楼的阳台上,有几回,很晚了,突然有孩子的哭叫声和大人失去理智的怒骂声混杂在一起,翻滚着浮上来。侧耳细听,大概是孩子骗家长说去上晚自习,结果偷偷跑到网吧玩游戏,一玩起来就忘了回家的时间,父亲满世界找,终于在网吧里把他揪出来。从声音上判断,孩子不大,但父亲的火气一点不小。愤怒到了极点,父亲居然从树上折下枝条,抽在孩子身上,哭泣顿时变成了嚎叫。那可是真抽,随着枝条落在单薄的肉体上,孩子的嚎叫声撕破了星星闪烁的夜空。到后来,抽的,嚎的,都累了,悄悄消失掉了。过了很久,我难以平静,为孩子的嚎叫,也为那个年轻的父亲变了形愤怒和无奈。
我还能听到楼下另一样惊心动魄的嚎叫声。它来自女人,分明很年轻。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一个长篇,已经临晨三点了,竟无半点睡意。那嚎叫声如一把尖利的长剑,闪着苍白的光,猛然间从楼下窜上来。随这长剑破窗而入的,还有一个男人输红了眼后粗野的谩骂声。楼下有间门店,原先是个发廊,洗头按摩,也许还有别的服务,晚上常有穿着暴露的女子坐在门口抽烟,挑逗的眼神在路人身上滚来滚去。后来可能是生意不太好,就撤走了,换成了麻将馆。这几年,开麻将馆很流行,开一个火一个,没有一家赔的。楼下这家麻将馆,每天早上都从中午开始,雀声一直此起彼伏到深夜,生意好的很。因为夜深人静,我很快就弄明白嚎叫和谩骂的缘由。男人下岗失业了,一直找不到事情做(估计是不想找),天天泡在麻将馆里。女人给人打工,挣钱不多,还得供孩子上学。男人说是要打麻将挣钱补贴家用,可是输多赢少,又欲罢不能,干脆以馆为家,乞望着咸鱼翻身。女人不干了,来到麻将馆拉男人回家。这可把男人的面子给扫尽了,也把运气给搅黄了,恼羞成怒,顾不得旁人的劝告和奚落,在麻将馆门口对女人实施最严厉最绝情的打骂。耳光响亮。还有脚踢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女人一定是给打疼了,嚎叫声比杀猪声更加坚硬更加刺耳。这时候,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大声呵斥——深更半夜吵什么吵,别人还休息呐。这话激起了男人更大的火气,冲着黑漆漆的楼上毫无目标一顿发泄:老子就吵了,怎么着,有种你下来。楼上知道这是个难惹的主,就没了声音。
……
站在四楼,脚下的树叶被风吹黄,又被雨淋绿,漫天的阳光或者月光安静地流淌不息,还有过路的鸟雀落在枝头唧唧啾啾鸣叫不停。我仿佛要飞起来。但这只是一个错觉,一个充满诗意的错觉。每天经过楼下,总忍不住要左顾右盼,我无法确定我到底需要什么,但是分明能感到一种踏实——不知怎么的,写下“塌实”这个词语的时候,再次想起一句诗来:“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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