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没短命的我
2020-11-03叙事散文潇湘珍珠
母亲很善长表述,夜来无事闲来无事,常如数家珍般地从大哥起一路数下来,数我们兄妹小时候的事。说大哥长子长孙,很得阿公阿婆喜欢疼爱;说二哥小时候如何淘气,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五六岁的二哥站在自己的课桌上演讲;说大姐怎么木头虫老实,任谁骂她都不敢回
母亲很善长表述,夜来无事闲来无事,常如数家珍般地从大哥起一路数下来,数我们兄妹小时候的事。
说大哥长子长孙,很得阿公阿婆喜欢疼爱;说二哥小时候如何淘气,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五六岁的二哥站在自己的课桌上演讲;说大姐怎么木头虫老实,任谁骂她都不敢回嘴;说二姐如何懂事,临死前还跟她说“阿妈,我以后再不能帮你打猪草了”,以至母亲说一次,必流一次眼泪;说起三哥时,则是一脸的困惑,而不是失了儿子的女人,应有的一脸悲切。她说,“三儿和别的娃儿是那么地不一样。小小娃儿说出的话,很多大人都想不到。过苦日子的时候,大人娃子都是饿牢鬼,见着能吃的东西,不管生的、熟的,软的、硬的,老的、嫩的,只管往口里塞。三儿却是除了白米饭,别的东西一概不吃。”;说三姐,就有一种明了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的淡然。“香儿生下来就弱,你们七兄妹,就她生下来时最轻,四斤一两,眼睛都睁不开,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一样,她睡在厢房里,我在灶屋里做事,只隔着一张门,她哭,我没有一次听到过。背着她搞饭、喂猪、种菜,我感觉就只是身上绑了一条背带,她不哭不闹,只在肚子饥了的时候,跟小猪崽叫槽一样哼两声。”
我是母亲的满闺女,是母亲空着肚子过完了那非常时期后,以为不可能再怀了,又意外结出的最后一枚果子。我爬出母亲子宫的第四十七天,她老人家就整四十了。
可能是种子就不够壮实的缘故吧,小时候的我,也瘦弱得可以,用二哥的话说:小妹啊,你的脖子细得,我两根手指都能挟断。
瘦弱是因为多病。据母亲讲,我三天两头闹病,伤风感冒就跟家常便饭似的,说来就来。大队的那位老中医,当时叫赤脚医生的何医生,背着红十字药箱出入我家的次数,比我家任何一个亲戚都多。以至于我一看到他的身影,就恶言恶语地骂他:背时鬼,你又来我家做什么,我不要你来我家。那时候,好像没什么西药,不管什么病,都是请何医生开方子,吃中药。因此,喝中药,就成了我记忆中痛苦不堪的一页。那黑不拉几、苦不拉几的药汤啊,简直就成了我的寇仇。每次喂我吃药,哪怕是大冬天里,母亲都要出一身汗。
母亲不只一次地描述过,她老人家,还有老父亲,喂我吃中药时的情景:老父亲把我抱在怀里,我一双小脚被紧紧地挟在父亲的两条大腿中间,我的小手被父亲的一只大手捉住,父亲的另一只手则用来捏我的小鼻子;母亲一只手端着药碗,一只手拿片调羹。我的脚不能动,手不能挥,只能以坚固的牙齿来表示我强烈的抗议。母亲说我是狗牙齿,那种白磁的调羹,不知被我咬断了多少把。
事后,母亲总是把哭成花猫脸似的我,从父亲的怀里抱过去,把事先准备好的一颗应子糖剥了,放进我的口里。我仍旧抽抽答答地哭。母亲用她的衣袖给我擦眼泪,轻声细语地跟我讲:满崽啊,病了就要吃药,不吃药会死的。你要是和你二姐三哥三姐一样,抛了阿妈,阿妈就活不成了。小小的我,便不再哭,伸了小小的手,去擦母亲脸上的眼泪:阿妈啊,你别哭,等我长大了,我去把二姐三哥和三姐给你找回来。
再大一些的我,便没有了小时候的乖巧,时常顶撞母亲:谁叫你生我的!我又没叫你生我!别人都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起玩,就我一个人,跟人吵架没人帮腔,跟人打架没人帮手。
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吧,没有玩伴的我,认得字后,就喜欢上了看小人书。偏僻且穷的山村,是没有几个人有闲书的,要书,就只能去新华书店买。而钱,对于一个农村的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同样是金贵的。老父亲重男轻女的思想虽然不是太重,但要他老人家供我读书后,再拿钱出来给我买闲书看,是不可能的。有点小聪明的我,就转弯子。老父亲不是心疼我身上没有几两肉,瘦得跟麻杆似的么。我就五分钱一毛钱的问他要,说是买东西吃。几分钱几分钱的攒,攒够了,就喜喜欢欢去新华书店,把自己看中的某本小人书捧回家。
母亲是赞成我看书的。因为没读书的大姐,一直为这个怨怪着她老人家。但我们家的经济大权不掌握在母亲手里,母亲手上只有卖小菜卖得的几个零钱。一元钱二元钱的整钱,是要交给父亲的。母亲也和我一样,几分钱几分钱的攒,攒到一毛二毛,就塞给我。
父亲无意把我培养成一个读书人,但父亲说了,只要我读得,就让我读。
我读书的路,不弯,但在学校读书的日子,主要是指生活,却有点难。寄宿,连六块钱一个月的公菜都吃不起,只能每个星期从家里带两瓶炒菜。菜没油,饭也是每餐只有二两米,那个饿啊,吃了早饭就想中饭,常是肚皮贴在脊背上。
有一回,母亲赶集,见了因感冒而眼皮红肿的我,竟眼泪行行地跟我说:满崽啊,不读书了,跟阿妈回家。我没有理会母亲的眼泪,接了母亲塞到我手上的二毛钱,就去追同学去了。我们是趁午休时间从学校溜出来的,来回有四五里路,走慢了,下午上课就要迟到。迟到,是要挨批评的。
村子里来了一个算八字的。母亲拿了我的八字去算,并狡诘地跟算八字的人说,我上山砍柴去了。算八字的是个瞎子,他掐着指头算了一阵,然后睁着白多黑少的眼睛望了母亲的方向,说母亲骗他,说我是读书人的命,不可能在山上找食。
母亲那个喜哟。因为母亲总是担心瘦弱的我,吃不了农村风吹日晒雨淋的苦。母亲是信迷信的,她认为八字上说我是读书人的命,我就一定能和两个哥哥一样,吃上国家粮。更令母亲欣慰的,是那个算八字的,没有批出一句:我是水里来水里去的短命鬼。
母亲悬了十几年的心,终于安稳地放进心腔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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