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向谁倾诉

　　　　　　　　　　　　　　　　　　　　一
　　走出校园，冬日的阳光亮堂堂，一片耀眼。路的一旁，是些饱经风霜的梧桐树。有几块树皮已经脱落。有几块正在脱落。树梢上残留的几片黄叶竭力把胸膛敞开，在阳光下晾晒，叶脉上清晰着春日绿色的记忆。一只调皮的雀子扑棱一下，双脚一跳，便踩碎了叶子一冬的梦想。叶子晃着，使劲地晃着，晃碎了一地的阳光。一阵风吹来，叶子打个旋儿，飘离枝头，飘落墙根，静静地躺下了，躺在一层褐变的叶子中间。

　　“生命之于它们，该终结了吧？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恬然地去了，也该去了啊！”

　　我继续走着，悠悠然走着。过了十字路口，就是日日经过的那条大坡。

　　那条长长的大坡，是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东侧是自来水公司，西侧是一个大沟。为了保护路基，在西侧修了一面弧形的护堤。护堤上长满浓密，粗壮的紫穗槐，结结实实护住路基。夏天，紫穗槐开满紫色的小花，如繁星，晶亮晶亮。总会有一对黄色的蝴蝶或白色的蝴蝶在花丛中嬉戏，留恋，为着紫色的花香吧，我想。 　　一阵秋雨过后，花儿纷纷零落，新生的种子被风儿摇落，钻入泥土。站在护堤上，看紫穗槐满坡流动的青翠，仿佛欣赏一幅流翠的写意画，能听到生命之歌铿锵有力的节奏。

　　天气愈来愈冷，小棉袄已经不能抵御冬寒的侵袭。每日从大坡上经过，走在衰草绵延的小径上，望着被寒霜凋残的紫穗槐，我一阵阵担忧。它们一点点萎缩了。一次次在阳光中挺立，一次次被寒霜侵袭，它们的面容憔悴，枝干歪曲，紧贴地面。这两天，它们被冻僵了，阳光已经不能暖热它们的身躯，给它们站起的力量。它们的叶子开始发黄，皱缩。枝干也开始发黄，瘫软。我听不懂草语，但是，看着，看着，我的心就会被紧紧揪结，似乎有无数个悲泣的声音自远而近钻入我的耳膜，跌入我的心中。这样的季节，生命力极强的紫穗槐都难以挨过，更何况日薄西山的老人？附近的村庄，隔一段日子，便有悲恸的哭声夜半传来。是哪个老人又扛不住冬寒，驾鹤西去了呢？
　　　　　　　　　　　　　　　　　　　　　
　　　　　　　　　　　　　　　　　　　　　　二

　　生与死，这个沉重的话题一经进入我的脑海，脚步怎么也轻盈不起来。拐进被紫穗槐稳固住土层的大坡，看那满破流动的青翠变得青黄，看那一具具佝偻的身躯在冬阳下匍匐，羸弱不堪，我的眼睛好像飞进细小的沙砾，疼且涩着。

　　阳光依旧刺眼。没有了楼群的遮挡，空阔的大坡上阳光尽情倾泻，把一片紫穗槐暖得软软的，酥酥的。坡沿上，一绺一米宽的紫穗槐不知被谁家调皮的孩儿掠去了枝叶，只留盘结错综的根茎平铺在地，扎眼地向坡头延伸。

　　奇怪，日日走过的护堤中段，怎么会有一团黑影？我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一个老伯，黑裤黑衣黑帽子，面朝冬日暖阳，端坐在一张竹制的小凳上。左腿搭着右腿，左脚有节奏地在空中晃悠。嘴里叼着一根旱烟管，咂巴咂巴，腮帮子便露出深深的坑窝，丝丝缕缕的青烟不时从烟嘴冒出，升腾，淡化，消散 。吸溜几口，把烟锅在鞋帮子上磕一磕。摁些烟末，继续咂巴。悠闲的神态让忙碌不堪的我好生羡慕。

　　“老伯，您的这烟叶是从哪里买的？我好像没见到过街道上有卖的。”

　　“这是儿子从家乡买的。那里家家户户有人种。数量不多，但很值钱。”

　　听到老伯温和的语气，我便找个最近的石柱上坐下。一米多的距离足以让我看清楚老伯的一切。他的衣裤都是质地柔软的绸料做成的。阳光下有蚕丝的萤亮。帽子瓜皮样，圆圆地，扣在他的头上，大小正合适。鞋子是方口的，黑呢料。袜子好像是白棉线编织的，虽然粗糙，但也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看老伯的装束，没人把他当作耕过田的农夫。

　　但是，那张国字型的脸啊，却分明写满耕田人的沧桑。皮肤松弛，褶皱着。古铜的肤色，是紫外线反反复复植根皮层深处的结果。老年斑隐隐约约的。沟壑纵横的皱纹自下而上成梯状排列，愈上愈深，愈上愈密，每一道都有一个田间耕作的故事吧？ 　　鬓角的头发浓密，一律的白，遮住了半个耳朵。露出来的半个耳朵格外的黑，与鬓角的白发形成鲜明的对比。鼻尖高耸，鼻孔粗大，有几根白色的鼻毛长出地界，给上嘴唇添了几分亮白的色彩。两片土色的嘴唇长满片状的纹，如同干裂的土地。两排牙齿依然健在，整齐，有厚厚的灰黄的烟渍。
　　“老伯，您今年高寿啊？”

　　“我77岁啦。老婆76岁。比我小一岁。住在家和园，房子是二儿子买的。他在咸阳上班，是一个科技院的领导。每个周回来看我一次。”说话间，老伯发黄的眸子忽然放出亮光，掩饰不住的喜悦和自豪。

　　“我六个娃。两个儿子，四个女子。四个娃考上大学。大女子早早辍学在家，帮我种田挣工分，供弟妹读书。三女子那年考上，我实在拿不出钱供她，硬让娃儿蹲在家劳动。她哭了一个月，后来想通了。因为他哥那年已经上了两年大学，全家吃饭都发愁，再供一个大学生，真的很难啊！”说着这里，老伯吸溜一下鼻子，把旱烟管放到嘴里大口吸两下。

　　“不过，三女子很能干。成家后，开了个磨坊。附近八个村子磨面的都跑来她家。我对女子说，磨面时磨得扎实一些，剩余的残渣都给人家扫了去。不要既收了人家的钱，还要截留人家磨面的残渣。那些渣滓可以喂肥猪哩。庄户人家，一年到头在田里摸爬滚打，不容易啊！”
　　　老伯是用人品感染女儿，女儿是用人品留住庄户人的心哪。 　　“你是教书的吧！我家小女儿也教书的，在深圳哩。一个月五千块钱。他女婿也在深圳。女婿原来在乾县教书。是很优秀的教师。因为一次拒绝校长给班级插学生，被校长忌恨。他一气之下去了深圳。一年后，学校便答应调我女儿过去。肯定女婿干的好呗！”老伯望望挂着南天的太阳，脱掉帽子，挠挠花白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因为笑容而更加密聚。

　　“大儿子在新疆克拉玛依油田工作。也是一个小领导。现在国家政策好了，他的工资也涨得很高。每次给我打电话，我都给他讲，政府对我们好，我们绝不能干那些没良心的事情。落得千万人的唾骂，最终没有好下场。大儿子很听话。这么多年，从没有犯过什么事。那年我去克拉玛依，上上下下的人都夸哩。”

　　“二女子在这个小城工作，住的比较远，虽然工作很忙，但每天下班都会来我看的。外孙儿很可爱的哩。礼拜天，总是和爸妈一起来看我，抢我的旱烟管子，还给我揉腿哩。”说到这里，老伯停住了。眼里满是幸福的笑意，连褶皱里都盛满笑意。

　　阳光暖暖的，在这个没有任何遮挡的大坡上。我的背被烘得热乎乎的，心也热乎起来。这个老伯，对着我，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家事一件件全道出来啦。我油然而生一种敬意。一个普通而又极不普通的北方男人，几十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风雨雨，夙兴夜寐，酷暑寒冬，养育六个儿女。曾经的生活该是多么艰辛啊！可是，他挺过来啦。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把子女培养成有用的人才。

　　他不曾怨恨，也不会怨恨。现在的生活多么幸福啊，不用耕田，不用耙地，不用担心旱涝灾害。住楼房，穿绸缎，抽旱烟，晒太阳，平和安详。

　　可是，坐在大坡的老伯啊，您为什么见了我，一个陌路相逢的人，说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那么多在现在人看来千万不能道出的家底，您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向我讲述得一清二楚。许是太久了吧，再没有哪个亲人耐心倾听过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吧？他们每个人都在忙，哪里有闲暇听您讲这些事情啊？子女匆忙的回家，匆忙的嘘寒问暖，匆忙的离去。来去的中间，新奇的事情都听不完，怎么会听您讲这些磨破耳茧的话呢？

　　这些话，您闷在心里很久很久了吧。七十七年的生命，您在这块黄土地上创造着一个又一个奇迹，这些奇迹连缀起来不是一部辉煌的奋斗史吗？这些留存在您心底鲜活的记忆，一开口不知碰到多少钉子，所以封存了，所以见到一个愿意倾听的人便滔滔而出了。

　　老伯，我相信你还有更多更古老的故事。可是，我也不能听了，因为女儿马上放学啦，我还要回家给她做饭呢。

　　　　　　　　　　　　　　　　　　　　　三


　　道别老伯，走在阳光里，心情格外沉重。回头望望空阔的大坡上独坐的老伯，眼前总是浮现爷爷生前靠着麦草垛晒太阳的神情。他眯着眼睛，过往的行人似乎都不能进入他的眼中。即使别人打个招呼，他也是“恩”一声，算作应答，不给别人聊话的机会。

　　爷爷老了，话语很少了。我在外地工作。回家的日子少得可怜。每年冬季上坟，我带着女儿回去，爷爷看到外孙女很开心。逗两下便又靠到麦草垛上去了。我问他一句，他说一句。不问了，他就催促我赶快坐热炕去，别冻着。

　　听邻居说，四叔四婶总是嫌弃爷爷来人时唠叨那些陈年的旧事，经常呵斥爷爷。曾经很健谈的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变得静默，来人时悄悄躲在外面的麦草垛边，蹲靠着。一整晌一整晌不说话，只有饭时喊他回家，他才动一动。

　　爷爷的心里该怎样的寂寞啊？没人愿意听他说话，连奶奶也不愿意听他唠叨。记得他们曾经关了灯，半晚上半晚上嘀咕那些旧事，爷爷说得起劲，奶奶听得热闹。可是，现在爷爷缄默了，谁能体会他内心不能言语的寂寞？我一年难得回家一趟，东家转转，西家聊聊，村长里短，什么消息都知道了，也到了该走的时候。没时间陪爷爷聊聊天，爷爷也习惯我回家的“忙碌”。

　　那个冬季，爷爷躺倒了。不到一个月，爷爷便离开这个让他倍感寂寞的世界，去天国了。我想，天国应该允许任何人说话的吧，天国应该有很多倾听的人吧。爷爷在那里一定过得很自由很开心吧。我想一定是的。

　　爷爷去了，奶奶想说话，同样被呵斥。曾经有几次婶婶在我的当面呵斥奶奶，让我很尴尬。他们，没人愿意听一个87岁的老人反反复复的唠叨。一个姑姑，难得来一次，也总是训奶奶，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每次回家，奶奶总对着我抹眼泪。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有晚上睡在她身边，耐心地听她津津有味如数家珍般道出一件件陈年旧事。奶奶说得鼾声起来了，我才放心地睡去。

　　可是，我不在家的日子，谁来陪她呢？她向谁倾诉呢？

　　天很冷了，不知奶奶在家怎样的寂寞？我远离家乡，无法日日陪她。她依旧坐在热炕头频频打盹吗？如同这个老伯，独自住在异乡，那份难耐的寂寞让他静坐大坡的冬阳里，把一腔心事对着一个陌生的人娓娓倾诉。奶奶会找一个陌生人倾诉吗？那些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在这个冷冰冰的冬日都能找到一个倾诉的人吗？

　　这个冬天，好冷啊！会有多少老人如同紫穗槐一样渐渐枯萎，而后死去？我想，他们不仅仅死于一种衰老，死于一种寒冷，更主要是的死于一种难耐的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