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静脉
2020-11-03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
一冷漠的冬天终于被日历翻走了。但是,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太阳并没有恢复温度。马路两边积着的茫茫白色,不是松软的雪,是尖利的冰。冰把所有的硬度都指向瓦蓝的天空,也指向挂在枝头空落的鸟巢。天空寂静,如刚刚过去的黑夜,没有一丝清醒的迹象,没有
关瑞
一
冷漠的冬天终于被日历翻走了。但是,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太阳并没有恢复温度。马路两边积着的茫茫白色,不是松软的雪,是尖利的冰。冰把所有的硬度都指向瓦蓝的天空,也指向挂在枝头空落的鸟巢。天空寂静,如刚刚过去的黑夜,没有一丝清醒的迹象,没有云,也看不见那些寂静的光。我站在鸟巢下,黑色的鸟巢在天空下格外显眼,像内心无法掩饰的隐痛。
更大的隐痛,正被我攥在手心里。我尽量舒展自己的面孔和呼吸,在模糊的匆忙的人流车流中,我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即便这样做毫无意义,我还是不想在茫茫白色里惊惶失措。一路公交车站旁边,淡褐色的垃圾箱被设计成小木屋的样子。小木屋有着温暖的屋檐,和烟囱。门上装饰着一把小铜锁,但两侧椭圆形状的小窗户敞开着,我似乎看见春天的阳光正像水一样流进去。那些蜷缩在手心里开始发潮的化验单和诊断书,有几次差点被我扔进如此美丽的垃圾箱里。最终,我没有那样做。我突然觉得,把自己刚刚被化验和诊断出来的病毒投进温暖的美丽的小木屋,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站立了很久,其间不断有一路车停下,放出来一些人,再装进去一些人,又开走了。我没有上车,始终没有。 我把标满了红色向上箭头的化验单和写着红字盖着红章的诊断书装进靠近心脏的衬衣口袋里,从外面轻轻拍拍,然后像疲倦的风,找不到可靠的方向,漫漫游荡在时间的荒原上。补课的高中生放学了,电动伸缩的校门仿佛城外北干渠的水闸,来不及完全拉开,青春的洪水就凶猛地泄出来,很快淹没了马路。他们唱着流行歌曲,或者喊叫,骂人,无不旁若无人,声嘶力竭。车子和行人顿时乱了方寸,躲的躲,绕的绕,停的停。我站在不远的地方,目睹这场突如其来的有关青春的混乱事件。这样的混乱,每天都会准时发生,风雨无阻,阴晴不变。想想很多年以前,我也是他们中间一滴混浊的迷惘的水,体内蓄满了青春的荷尔蒙,只要打开一扇门,就足以淹没整个世界。我依然记得,那时我刚刚长出柔软的喉结,和同学勾肩搭背走在放学的路上,你一声我一声唱着歌,我突然对从我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感到陌生。它像一只巨大的风箱,但是缺乏足够的风力,发出来的声音因此显得粗短,低沉,干涩。我不断地咳嗽,想咳出原来的清亮来,但是不能。那时候,我当然不知道这是少年必经的成长过程,就像第一次从镜子里看见脸上长出胡须来,就像第一次不知不觉中的梦遗。我很害怕,也很沮丧。很多年,就这么过去了。现在,我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茂盛的他们,恍恍惚惚就走入了时光深处那片浓荫里,心头汪着很深的绿。 青春的混乱终于平息下来,最后一滴水消失在恢复了秩序和节奏的马路上。我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我的脚步依旧没有方向,耳边再次回响起医生的话来:你得马上住院治疗,现在正是病毒复制的初期,治疗效果会好一些,再晚了就很难说。我明白他说的很难说的意思,就是不好把最坏的结果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出来,而不是结果的好坏难说;我也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站在医院二楼长长的走廊里,我已经像一条狗那样,敏锐地嗅到了四处弥漫着的不祥气息。过来过去的人,虚弱,苍白,眼里飘荡着痛苦和绝望。我在拿到化验单之前,甚至医生开始填写诊断书的时候,我还在用最简单的方式不停地把自己和他们分开。走廊里的空气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一样,悲哀,冰凉,凝重,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局外人,尽量让目光和内心同时被他们陌生被他们孤立。我不过是为了偶尔的头晕和恶心,来此做正常的检查而已。 我没有想到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最终被那一纸不可更改的诊断轻轻一推,就来到他们中间。 我再次化为一滴水,在被阳光蒸发之前,融入另一条河,混浊,迷惘。 二 住院部的走廊,如一条白色的时间隧道,不经意间就让每一个进入的人顷刻换了容颜,而且身不由己被一路的白深深浸染。那种白,像是长久地失掉了阳光和水分,没有重量,但结着厚厚的茧,任凭左奔右突,终是无法摆脱。稳重的医生和轻灵的护士,沉默着,或是微笑着,每天在这白色的时间隧道里穿梭,那么坦然,那么自如。 我躺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里。我的床位紧挨着窗户。铝合金窗框有两道,外面一道镶着纱窗;里面一道镶着淡蓝色的玻璃。金属的纱窗牢牢固定在窗框上,无法打开,也无法捅破。据说既是为了夏天有效防止蚊子苍蝇进来,也是为了保证患者站在窗前看外面的世界的时候,不至于失去重心一头栽下去。我倒觉得,是为了防止病人因为不治之症和昂贵药费而绝望自杀。住院时间长了,病情没有好转,医疗费欠下一屁股又无力偿还,千思万想最后落在绝望上,就趁医生护士不注意的时候,从窗户里往外栽出去,一了百了。这样的事情,我听说过几次了,也采访报道过,应该不是杜撰。 我每天清早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推开玻璃窗,让冬天剩下来的寒冷扑进来,在病房里胡乱转几圈,顺手把积蓄了一夜的有些虚弱的暖意带走。接下来,是没有尘埃的阳光。它们像记忆当中那些可爱的鸟声一样,轻轻落在我的肩头,也落在白色的被子上。站在窗前,远方的雪山清晰可见,如同刚刚过去的那些简单安宁的日子。也仔细辨认遍布城市各处的高高矮矮的楼房,以及隐藏在楼房下面那些交叉或者并行的道路。楼与楼的狭小缝隙里,我隐约能看见仓惶的树木。春天已经来了,但是寒冷还没有离开,它们无法抽出柔弱的嫩芽来,枝头挂满赤裸裸的僵硬。我翻出手机上的日历,算了又算,差不多还有一个月,它们一定返青。 可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能否如一片雨后的新叶,在干净的天空下被树干温暖,被阳光拂动。 医生拿着病历夹走进来,后面跟着许多人,都穿着白色大褂,大部分很年轻,大概是刚刚从事这个职业的,和实习的,还有护士。我平躺下来,他们围在我身边,俯视着我,目光零乱并且复杂。这情景,让我想到了众人向遗体告别,或者教授带领医学院的学生上第一堂解剖课。 医生翻开我的眼皮,凑到我脸前仔细地看,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然后,掀起我的上衣,在我的腹部压压,敲敲,这样很不舒服,像一块石头落下来,立刻唤醒了我深藏着的隐痛。按照我挂在眉头上的提示,他反复按压疼痛的部位,但力道明显减弱了许多。他一边按压,一边不停地回过头去给身后那群人说着什么,仿佛在讲课。其中一个高个小伙子,很认真地在病历上记着。这一切好像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一具被病毒侵袭着的肉体,只有疼痛,没有发言权。他们的工作是拯救这具肉体,并把拯救的全部过程记录在案,供后来的拯救者参考,或者干脆封存起来,直到若干年后被碎纸机或者一把火销毁。作为躺着的肉体,我只能是个配角,配合他们完成拯救生命的整个过程。他也问我诸如现在感觉怎么样之类的话,随着他在我腹部不断沉重移动的手掌,我说这里很疼那里不疼。这样的回答,非常不专业,可是他听懂了,并把关于疼痛的非常专业的词汇用我同样能听懂的方式,继续问我,是针刺一样的,还是刀割一样的,或者重锤猛烈击打一样的。我们终于可以平等地交流一会,但是针刺、刀割、锤击,顿时让我陷入建立在模糊的真实之上的虚构当中。 我无言以对,眉头的锁再也找不到钥匙了。 三 床头放着一本从医生那里借来的血液学教科书。书上说:静脉,把血液送回心脏的血管。静脉中的血液含有较多的二氧化碳,血色暗红。静脉起始于毛细血管,末端终止于心房。小静脉起于毛细血管,在回心过程中逐渐汇合成中静脉、大静脉,最后注入心房。静脉平时容纳全身70%的血液,表浅静脉在皮下可以看见,上下肢浅静脉常用来抽血、静脉注射、输血和补液。 这些关于静脉的表述,我后来几乎倒背如流。 高悬在头顶的药液,穿过细亮的输液管,开始无休无止地进入我的静脉。那些药液,被装进500毫升或者250毫升的玻璃瓶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来。深黄色的那种,看着很温暖,像我一直迷恋着的秋天。但是它会让我的埋藏了静脉血管的手臂酸胀难忍,甚至被阵阵袭来的刺痛击中。我起初以为是滴速过快,就侧着身子用另一只手滑动输液管上的开关,滴速开始慢得像窗外浮云掠过的日子。还是难受,心里惶惶的,就按响床头的呼叫器叫来护士。 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这是我从她的胸牌上知道的。她还有一张娃娃脸,睫毛和嘴角总是挂着充盈的阳光。我说了我的难受,她仔细对照过输液卡上的药名后,说这是正常的反应,输过几天后,慢慢适应了,就会好一点。她告诉我这是一种从多味中药材里面提炼出来的药物,对抗病毒有疗效。我对中药似乎有着天生的亲切感,单听那些名字,就足够让我的身心获得诗意的温暖和祥和。我想起了《诗经》里那些植物的名字,哪一样不是中药呢?那些感人至深的爱情,又有哪一个不是透着淡淡的中药般纯朴的气息呢? 更多的时候,我安静地躺在床上,阳光在房间里沉浮,窗外吹来明亮的风。高悬的液体一滴一滴,像来历不明的生活,渐渐渗入我的肌体。护士每次进来扎针,都说我手臂上的静脉血管清晰饱满,很轻松就能扎准。 现在,我有充足的时间来打量这些被叫做静脉的血管。它们呈现出幽暗的蓝色,从指尖开始延伸,像微渺的溪水,在皮肤之下骨骼之上静静流淌。它们在手背上汇聚,突兀成几条深秋原野上的河,河水不断涨潮,浪花轻轻拍打着两岸,却没有声息。流过手背,它们逐渐消隐在肌肤的深处,如致密时光里涌过的暗流,一道,一道,又一道,朝着鲜活的心脏——它们永远的大海,永远的方向——缓缓流去。 我能想见,这个过程是多么漫长和复杂,像人生的一面,沉静的冗长的那一面;另一面,是被激情沸腾着的动脉。 手背上其中一根静脉血管里,正被插入一半针头。针头朝着心脏的方向,释放出以液态形式存在的药物。我实在记不住那些药物的名字,除了那种深黄色的中药外,它们都拥有着古怪的无法用汉语思维来理解和记忆的名字。它们带着金属的冰凉,和温热的血液融汇在一起,安静地流遍我全身所有的器官和组织,最后被心脏容纳。它们的道路一定充满了坎坷,也许根本就无需抵达心脏。有一种病毒,就潜伏在我的血液里,甚至在我的脏器里。它们从一进入我的血液,就和病毒相遇,一路上相互咬噬,相互厮杀,直至两败俱伤。 然而医生说,我的病毒复制很快。复制,意味着病毒正在体内成N次方倍的增长,也意味着我必须不停地依靠药物输入,来抑制和杀死病毒。这就像一场充满了血腥味的战斗,病毒长驱直入,眼看着要占领生命的高地。勇士般的药物从手背处的静脉杀进来,和病毒进行着异常残酷的肉搏战。 这场战斗在静脉血管里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不舍昼夜。 我一时无法判断这场战斗的结局,见多识广的医生也不敢妄下任何结论。这让我在潜意识里,对这场战斗充满了敬畏。每隔一周,都要做一次血液化验,来检验用药的效果如何。那些暗红色的血液,也来自静脉。我眼睁睁看着它们偏离自己的方向,生生被吸入真空的试管里,心头隐隐发痛。化验结果下来之前,我是那个在暗夜里忍受孤独和寒冷的孩子,害怕被敏感捕捉到任何细微的声响,害怕浅白如纸的经历被任何变数涂改。 直到医生推开病房的门,走廊里别样的光芒跟着进来,我从他的微笑里得到了一些暗示。仅仅是暗示,没有明确的回答,而且只有一些,不是全部,但对我已经足够了。我感激地抬起头,仰望那些即将继续进入我的静脉的液体。 冰凉。酸胀。疼痛。惶然。 我以生命的名义,悉数抚慰这些来自静脉深处的不适。就像小时候,母亲把红药水涂抹在我的伤口上,我疼得大声喊叫,但我别无选择。 四 两人间的病房里,搬进来一位少年。他有着盛夏太阳般火红的脸膛,和一双粗糙的手。他是被医院里常见的那种四条腿按着小轮子的床推进来的。他好像昏迷着,也可能熟睡着,像一团空气,一动不动藏在宽大的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脸和一条有液体正注入静脉的手臂。 医生护士安顿好后,相继离开。他的亲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慢慢涌满了房间。我朝里挪动身子,以便他们中间年老的几位能斜坐在我的床沿上。他们低声交谈着,低声哭泣着。春天的阳光从窗外流进来,但很快就被满屋子的悲伤和凄凉蒸发。 过了好一阵,我才从他们低声的隐讳的交谈中知道,少年癌症到了晚期,体内的癌细胞正在四处扩散,人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几家医院都不愿收治,让家人赶快准备后事。但是他们不甘心,求爷爷告奶奶才送到这里来。这家医院的医生勉强收下,但也束手无策,只好尊重家人的意愿,给他静脉注射一些镇静的和营养的液体。 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见清清亮亮的药液,顺着输液管通向他的静脉。也许是扎针的次数太多了,他的静脉看上去干硬发黑,而且高高突起,仿佛随时都能挣脱皮肤跳出来。液体滴得极慢,每一滴都好像在凝固的时间里犹豫不决,进退两难。他的母亲,一位浑身散发出泥土和灶火气味的农妇,一边抹自己的泪,一边搓儿子的手臂,想让液体在儿子的静脉里流得顺畅一些。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生命的奇迹出现。 深夜,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叫声吵醒。它来自少年对于疼痛的本能反应。我无法准确描述那种叫声的恐怖程度,脑海里只浅浅地浮现出曾经在乡村亲历一头猪被宰杀时的情景。这么说,丝毫没有对少年的不敬,只是那种叫声太过尖利,没有丝毫理性的掩饰。尖利的叫声刺向少年最后一抹生命迹象,也刺向现场每个人战栗的灵魂。疼痛的本能反应,使得昏迷的少年在床上伴随着尖叫翻来滚去,几个人都无法按住他狂躁的躯体。 通往静脉的药液,在空中剧烈晃动。 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赶过来,在他的静脉里加注大量的安定,并不断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他终于安定了。在下一个如约而至的明媚早晨,他被自己本能的尖叫声带走。空荡荡的床上,零乱着苍白的被褥,和苍白的气息。剩下来的多半瓶药液,谁也没有带走,静静地挂在铁架上,针头被高高收起,靠近针头部位的输液管里,存留着一丝微红。 五 春天真的来了。在满天的风沙之后,它和雨一起轻轻从天上落下来。那是一场缠绵着无数生机和温情的雨,安静地,流畅地,落在窗外的大地上。站在五楼病房的窗前,我大口呼吸着新鲜潮润的空气。小桌上的鲜花已经枯萎,我每天早上都给它们喷水,但它们还是枯萎了。我转身抱起它们,走向门口,丢进黑色的垃圾袋。我平静地完成了一次丢弃。这是一次彻底的丢弃,就像窗外的春天,把寒冷和悲伤丢弃在经过的路上一样。 手背上很小的一块皮肤上布满了针眼,已经开始发黑。从指尖不断延伸开来的静脉在此停顿片刻,然后继续向着心脏的方向前进。它在它停顿的地方,一定也布满了针眼。可是我看不见,它自己也看不见。护士说,静脉有着很强的自我修复能力,即便皮肤扎出了疤痕,下面的静脉也不会结疤。 自我修复。 我一下子就被这个美丽的词语深深震撼。 我久久注视手背上那些交错着伸向腕部的幽蓝的静脉,每一根都清晰饱满,每一根都是一条安静的河流。那河里,流淌着阴影般的病毒,也流淌着纯净的药液,流淌着厮杀和格斗。流淌着什么似乎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流淌。它在安静地流淌。它在自我修复那些创伤中安静地流淌。 二〇〇三年春天的那场雨,差不多下了一个礼拜。在北方这座绿洲小城,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每天,我在雨声中醒过来,接受问诊和检查,然后从静脉被大量注射药液,然后拔掉针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直到在雨声里睡去。那个礼拜,我的渐渐安详起来的梦总是被雨淋湿。那种湿,氤氲着暖意,能叫我完全放松开来,像水一样,无边无际地漫着。 旁边的那张床,自从少年走后,一直空着。被褥换上了新的布套,雪白的光芒遮盖了疼痛和昏迷的痕迹。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整个病房每天都被新鲜的消毒水的味道浸润着,我已经渐渐习惯并喜欢上了这种味道,它让我身里身外感到安全和踏实。下午四五点的样子,我的全身会被白色的被子覆盖。护士推来紫光灯,开始杀菌。这个过程持续半个小时,然后一切恢复原状。 天空被那场雨洗得透出了亮闪闪的蓝。空气中饱含着湿润和萌动。鸽群盘旋在城市的上空,哨音回响不绝。远方的雪山更加洁白,更加雄奇,有着一览无余的坦荡。做完最后一次血液化验,报告单从医生的手里传到我的手里,红色的箭头依旧向上,但明显缺乏力度,仿佛在不胜寒的高处开始摇摇欲坠。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当着医生和护士的面,我第一次像个孩子那样,笑出声来。 医生的脸上没有变化。他能有什么变化呢?病毒只是暂时被抑制住了N次方的复制,但它们依旧躲藏在我的血液和脏器里,稍不留意,它们还会卷土重来。这样的情形,他见得太多了。 而我,不会成为这个春天的生命奇迹。 而我,不会为这样的遗憾感到哀伤。 揣着医生开列的一长串医嘱和药名,我一头扎进春天的阳光里。不知不觉,来到一路公交车站点,淡褐色的小木屋依旧敞开两侧椭圆形的窗户,孤单并快乐地伫立在路边。不时有人经过,随手把车票、广告单、塑料袋、空烟盒扔进去。他们步履匆匆,像是被时间紧紧追赶着,一刻也不得停留。我挥手告别小木屋,朝着和时间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去,直到身边的树木泛出青绿,直到郊外干枯的河流像静脉那样丰盈饱满起来。
更大的隐痛,正被我攥在手心里。我尽量舒展自己的面孔和呼吸,在模糊的匆忙的人流车流中,我必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即便这样做毫无意义,我还是不想在茫茫白色里惊惶失措。一路公交车站旁边,淡褐色的垃圾箱被设计成小木屋的样子。小木屋有着温暖的屋檐,和烟囱。门上装饰着一把小铜锁,但两侧椭圆形状的小窗户敞开着,我似乎看见春天的阳光正像水一样流进去。那些蜷缩在手心里开始发潮的化验单和诊断书,有几次差点被我扔进如此美丽的垃圾箱里。最终,我没有那样做。我突然觉得,把自己刚刚被化验和诊断出来的病毒投进温暖的美丽的小木屋,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站立了很久,其间不断有一路车停下,放出来一些人,再装进去一些人,又开走了。我没有上车,始终没有。 我把标满了红色向上箭头的化验单和写着红字盖着红章的诊断书装进靠近心脏的衬衣口袋里,从外面轻轻拍拍,然后像疲倦的风,找不到可靠的方向,漫漫游荡在时间的荒原上。补课的高中生放学了,电动伸缩的校门仿佛城外北干渠的水闸,来不及完全拉开,青春的洪水就凶猛地泄出来,很快淹没了马路。他们唱着流行歌曲,或者喊叫,骂人,无不旁若无人,声嘶力竭。车子和行人顿时乱了方寸,躲的躲,绕的绕,停的停。我站在不远的地方,目睹这场突如其来的有关青春的混乱事件。这样的混乱,每天都会准时发生,风雨无阻,阴晴不变。想想很多年以前,我也是他们中间一滴混浊的迷惘的水,体内蓄满了青春的荷尔蒙,只要打开一扇门,就足以淹没整个世界。我依然记得,那时我刚刚长出柔软的喉结,和同学勾肩搭背走在放学的路上,你一声我一声唱着歌,我突然对从我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感到陌生。它像一只巨大的风箱,但是缺乏足够的风力,发出来的声音因此显得粗短,低沉,干涩。我不断地咳嗽,想咳出原来的清亮来,但是不能。那时候,我当然不知道这是少年必经的成长过程,就像第一次从镜子里看见脸上长出胡须来,就像第一次不知不觉中的梦遗。我很害怕,也很沮丧。很多年,就这么过去了。现在,我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茂盛的他们,恍恍惚惚就走入了时光深处那片浓荫里,心头汪着很深的绿。 青春的混乱终于平息下来,最后一滴水消失在恢复了秩序和节奏的马路上。我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我的脚步依旧没有方向,耳边再次回响起医生的话来:你得马上住院治疗,现在正是病毒复制的初期,治疗效果会好一些,再晚了就很难说。我明白他说的很难说的意思,就是不好把最坏的结果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出来,而不是结果的好坏难说;我也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站在医院二楼长长的走廊里,我已经像一条狗那样,敏锐地嗅到了四处弥漫着的不祥气息。过来过去的人,虚弱,苍白,眼里飘荡着痛苦和绝望。我在拿到化验单之前,甚至医生开始填写诊断书的时候,我还在用最简单的方式不停地把自己和他们分开。走廊里的空气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一样,悲哀,冰凉,凝重,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局外人,尽量让目光和内心同时被他们陌生被他们孤立。我不过是为了偶尔的头晕和恶心,来此做正常的检查而已。 我没有想到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最终被那一纸不可更改的诊断轻轻一推,就来到他们中间。 我再次化为一滴水,在被阳光蒸发之前,融入另一条河,混浊,迷惘。 二 住院部的走廊,如一条白色的时间隧道,不经意间就让每一个进入的人顷刻换了容颜,而且身不由己被一路的白深深浸染。那种白,像是长久地失掉了阳光和水分,没有重量,但结着厚厚的茧,任凭左奔右突,终是无法摆脱。稳重的医生和轻灵的护士,沉默着,或是微笑着,每天在这白色的时间隧道里穿梭,那么坦然,那么自如。 我躺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里。我的床位紧挨着窗户。铝合金窗框有两道,外面一道镶着纱窗;里面一道镶着淡蓝色的玻璃。金属的纱窗牢牢固定在窗框上,无法打开,也无法捅破。据说既是为了夏天有效防止蚊子苍蝇进来,也是为了保证患者站在窗前看外面的世界的时候,不至于失去重心一头栽下去。我倒觉得,是为了防止病人因为不治之症和昂贵药费而绝望自杀。住院时间长了,病情没有好转,医疗费欠下一屁股又无力偿还,千思万想最后落在绝望上,就趁医生护士不注意的时候,从窗户里往外栽出去,一了百了。这样的事情,我听说过几次了,也采访报道过,应该不是杜撰。 我每天清早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推开玻璃窗,让冬天剩下来的寒冷扑进来,在病房里胡乱转几圈,顺手把积蓄了一夜的有些虚弱的暖意带走。接下来,是没有尘埃的阳光。它们像记忆当中那些可爱的鸟声一样,轻轻落在我的肩头,也落在白色的被子上。站在窗前,远方的雪山清晰可见,如同刚刚过去的那些简单安宁的日子。也仔细辨认遍布城市各处的高高矮矮的楼房,以及隐藏在楼房下面那些交叉或者并行的道路。楼与楼的狭小缝隙里,我隐约能看见仓惶的树木。春天已经来了,但是寒冷还没有离开,它们无法抽出柔弱的嫩芽来,枝头挂满赤裸裸的僵硬。我翻出手机上的日历,算了又算,差不多还有一个月,它们一定返青。 可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能否如一片雨后的新叶,在干净的天空下被树干温暖,被阳光拂动。 医生拿着病历夹走进来,后面跟着许多人,都穿着白色大褂,大部分很年轻,大概是刚刚从事这个职业的,和实习的,还有护士。我平躺下来,他们围在我身边,俯视着我,目光零乱并且复杂。这情景,让我想到了众人向遗体告别,或者教授带领医学院的学生上第一堂解剖课。 医生翻开我的眼皮,凑到我脸前仔细地看,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然后,掀起我的上衣,在我的腹部压压,敲敲,这样很不舒服,像一块石头落下来,立刻唤醒了我深藏着的隐痛。按照我挂在眉头上的提示,他反复按压疼痛的部位,但力道明显减弱了许多。他一边按压,一边不停地回过头去给身后那群人说着什么,仿佛在讲课。其中一个高个小伙子,很认真地在病历上记着。这一切好像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一具被病毒侵袭着的肉体,只有疼痛,没有发言权。他们的工作是拯救这具肉体,并把拯救的全部过程记录在案,供后来的拯救者参考,或者干脆封存起来,直到若干年后被碎纸机或者一把火销毁。作为躺着的肉体,我只能是个配角,配合他们完成拯救生命的整个过程。他也问我诸如现在感觉怎么样之类的话,随着他在我腹部不断沉重移动的手掌,我说这里很疼那里不疼。这样的回答,非常不专业,可是他听懂了,并把关于疼痛的非常专业的词汇用我同样能听懂的方式,继续问我,是针刺一样的,还是刀割一样的,或者重锤猛烈击打一样的。我们终于可以平等地交流一会,但是针刺、刀割、锤击,顿时让我陷入建立在模糊的真实之上的虚构当中。 我无言以对,眉头的锁再也找不到钥匙了。 三 床头放着一本从医生那里借来的血液学教科书。书上说:静脉,把血液送回心脏的血管。静脉中的血液含有较多的二氧化碳,血色暗红。静脉起始于毛细血管,末端终止于心房。小静脉起于毛细血管,在回心过程中逐渐汇合成中静脉、大静脉,最后注入心房。静脉平时容纳全身70%的血液,表浅静脉在皮下可以看见,上下肢浅静脉常用来抽血、静脉注射、输血和补液。 这些关于静脉的表述,我后来几乎倒背如流。 高悬在头顶的药液,穿过细亮的输液管,开始无休无止地进入我的静脉。那些药液,被装进500毫升或者250毫升的玻璃瓶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来。深黄色的那种,看着很温暖,像我一直迷恋着的秋天。但是它会让我的埋藏了静脉血管的手臂酸胀难忍,甚至被阵阵袭来的刺痛击中。我起初以为是滴速过快,就侧着身子用另一只手滑动输液管上的开关,滴速开始慢得像窗外浮云掠过的日子。还是难受,心里惶惶的,就按响床头的呼叫器叫来护士。 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这是我从她的胸牌上知道的。她还有一张娃娃脸,睫毛和嘴角总是挂着充盈的阳光。我说了我的难受,她仔细对照过输液卡上的药名后,说这是正常的反应,输过几天后,慢慢适应了,就会好一点。她告诉我这是一种从多味中药材里面提炼出来的药物,对抗病毒有疗效。我对中药似乎有着天生的亲切感,单听那些名字,就足够让我的身心获得诗意的温暖和祥和。我想起了《诗经》里那些植物的名字,哪一样不是中药呢?那些感人至深的爱情,又有哪一个不是透着淡淡的中药般纯朴的气息呢? 更多的时候,我安静地躺在床上,阳光在房间里沉浮,窗外吹来明亮的风。高悬的液体一滴一滴,像来历不明的生活,渐渐渗入我的肌体。护士每次进来扎针,都说我手臂上的静脉血管清晰饱满,很轻松就能扎准。 现在,我有充足的时间来打量这些被叫做静脉的血管。它们呈现出幽暗的蓝色,从指尖开始延伸,像微渺的溪水,在皮肤之下骨骼之上静静流淌。它们在手背上汇聚,突兀成几条深秋原野上的河,河水不断涨潮,浪花轻轻拍打着两岸,却没有声息。流过手背,它们逐渐消隐在肌肤的深处,如致密时光里涌过的暗流,一道,一道,又一道,朝着鲜活的心脏——它们永远的大海,永远的方向——缓缓流去。 我能想见,这个过程是多么漫长和复杂,像人生的一面,沉静的冗长的那一面;另一面,是被激情沸腾着的动脉。 手背上其中一根静脉血管里,正被插入一半针头。针头朝着心脏的方向,释放出以液态形式存在的药物。我实在记不住那些药物的名字,除了那种深黄色的中药外,它们都拥有着古怪的无法用汉语思维来理解和记忆的名字。它们带着金属的冰凉,和温热的血液融汇在一起,安静地流遍我全身所有的器官和组织,最后被心脏容纳。它们的道路一定充满了坎坷,也许根本就无需抵达心脏。有一种病毒,就潜伏在我的血液里,甚至在我的脏器里。它们从一进入我的血液,就和病毒相遇,一路上相互咬噬,相互厮杀,直至两败俱伤。 然而医生说,我的病毒复制很快。复制,意味着病毒正在体内成N次方倍的增长,也意味着我必须不停地依靠药物输入,来抑制和杀死病毒。这就像一场充满了血腥味的战斗,病毒长驱直入,眼看着要占领生命的高地。勇士般的药物从手背处的静脉杀进来,和病毒进行着异常残酷的肉搏战。 这场战斗在静脉血管里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不舍昼夜。 我一时无法判断这场战斗的结局,见多识广的医生也不敢妄下任何结论。这让我在潜意识里,对这场战斗充满了敬畏。每隔一周,都要做一次血液化验,来检验用药的效果如何。那些暗红色的血液,也来自静脉。我眼睁睁看着它们偏离自己的方向,生生被吸入真空的试管里,心头隐隐发痛。化验结果下来之前,我是那个在暗夜里忍受孤独和寒冷的孩子,害怕被敏感捕捉到任何细微的声响,害怕浅白如纸的经历被任何变数涂改。 直到医生推开病房的门,走廊里别样的光芒跟着进来,我从他的微笑里得到了一些暗示。仅仅是暗示,没有明确的回答,而且只有一些,不是全部,但对我已经足够了。我感激地抬起头,仰望那些即将继续进入我的静脉的液体。 冰凉。酸胀。疼痛。惶然。 我以生命的名义,悉数抚慰这些来自静脉深处的不适。就像小时候,母亲把红药水涂抹在我的伤口上,我疼得大声喊叫,但我别无选择。 四 两人间的病房里,搬进来一位少年。他有着盛夏太阳般火红的脸膛,和一双粗糙的手。他是被医院里常见的那种四条腿按着小轮子的床推进来的。他好像昏迷着,也可能熟睡着,像一团空气,一动不动藏在宽大的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脸和一条有液体正注入静脉的手臂。 医生护士安顿好后,相继离开。他的亲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慢慢涌满了房间。我朝里挪动身子,以便他们中间年老的几位能斜坐在我的床沿上。他们低声交谈着,低声哭泣着。春天的阳光从窗外流进来,但很快就被满屋子的悲伤和凄凉蒸发。 过了好一阵,我才从他们低声的隐讳的交谈中知道,少年癌症到了晚期,体内的癌细胞正在四处扩散,人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几家医院都不愿收治,让家人赶快准备后事。但是他们不甘心,求爷爷告奶奶才送到这里来。这家医院的医生勉强收下,但也束手无策,只好尊重家人的意愿,给他静脉注射一些镇静的和营养的液体。 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见清清亮亮的药液,顺着输液管通向他的静脉。也许是扎针的次数太多了,他的静脉看上去干硬发黑,而且高高突起,仿佛随时都能挣脱皮肤跳出来。液体滴得极慢,每一滴都好像在凝固的时间里犹豫不决,进退两难。他的母亲,一位浑身散发出泥土和灶火气味的农妇,一边抹自己的泪,一边搓儿子的手臂,想让液体在儿子的静脉里流得顺畅一些。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生命的奇迹出现。 深夜,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叫声吵醒。它来自少年对于疼痛的本能反应。我无法准确描述那种叫声的恐怖程度,脑海里只浅浅地浮现出曾经在乡村亲历一头猪被宰杀时的情景。这么说,丝毫没有对少年的不敬,只是那种叫声太过尖利,没有丝毫理性的掩饰。尖利的叫声刺向少年最后一抹生命迹象,也刺向现场每个人战栗的灵魂。疼痛的本能反应,使得昏迷的少年在床上伴随着尖叫翻来滚去,几个人都无法按住他狂躁的躯体。 通往静脉的药液,在空中剧烈晃动。 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赶过来,在他的静脉里加注大量的安定,并不断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他终于安定了。在下一个如约而至的明媚早晨,他被自己本能的尖叫声带走。空荡荡的床上,零乱着苍白的被褥,和苍白的气息。剩下来的多半瓶药液,谁也没有带走,静静地挂在铁架上,针头被高高收起,靠近针头部位的输液管里,存留着一丝微红。 五 春天真的来了。在满天的风沙之后,它和雨一起轻轻从天上落下来。那是一场缠绵着无数生机和温情的雨,安静地,流畅地,落在窗外的大地上。站在五楼病房的窗前,我大口呼吸着新鲜潮润的空气。小桌上的鲜花已经枯萎,我每天早上都给它们喷水,但它们还是枯萎了。我转身抱起它们,走向门口,丢进黑色的垃圾袋。我平静地完成了一次丢弃。这是一次彻底的丢弃,就像窗外的春天,把寒冷和悲伤丢弃在经过的路上一样。 手背上很小的一块皮肤上布满了针眼,已经开始发黑。从指尖不断延伸开来的静脉在此停顿片刻,然后继续向着心脏的方向前进。它在它停顿的地方,一定也布满了针眼。可是我看不见,它自己也看不见。护士说,静脉有着很强的自我修复能力,即便皮肤扎出了疤痕,下面的静脉也不会结疤。 自我修复。 我一下子就被这个美丽的词语深深震撼。 我久久注视手背上那些交错着伸向腕部的幽蓝的静脉,每一根都清晰饱满,每一根都是一条安静的河流。那河里,流淌着阴影般的病毒,也流淌着纯净的药液,流淌着厮杀和格斗。流淌着什么似乎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流淌。它在安静地流淌。它在自我修复那些创伤中安静地流淌。 二〇〇三年春天的那场雨,差不多下了一个礼拜。在北方这座绿洲小城,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每天,我在雨声中醒过来,接受问诊和检查,然后从静脉被大量注射药液,然后拔掉针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直到在雨声里睡去。那个礼拜,我的渐渐安详起来的梦总是被雨淋湿。那种湿,氤氲着暖意,能叫我完全放松开来,像水一样,无边无际地漫着。 旁边的那张床,自从少年走后,一直空着。被褥换上了新的布套,雪白的光芒遮盖了疼痛和昏迷的痕迹。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整个病房每天都被新鲜的消毒水的味道浸润着,我已经渐渐习惯并喜欢上了这种味道,它让我身里身外感到安全和踏实。下午四五点的样子,我的全身会被白色的被子覆盖。护士推来紫光灯,开始杀菌。这个过程持续半个小时,然后一切恢复原状。 天空被那场雨洗得透出了亮闪闪的蓝。空气中饱含着湿润和萌动。鸽群盘旋在城市的上空,哨音回响不绝。远方的雪山更加洁白,更加雄奇,有着一览无余的坦荡。做完最后一次血液化验,报告单从医生的手里传到我的手里,红色的箭头依旧向上,但明显缺乏力度,仿佛在不胜寒的高处开始摇摇欲坠。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当着医生和护士的面,我第一次像个孩子那样,笑出声来。 医生的脸上没有变化。他能有什么变化呢?病毒只是暂时被抑制住了N次方的复制,但它们依旧躲藏在我的血液和脏器里,稍不留意,它们还会卷土重来。这样的情形,他见得太多了。 而我,不会成为这个春天的生命奇迹。 而我,不会为这样的遗憾感到哀伤。 揣着医生开列的一长串医嘱和药名,我一头扎进春天的阳光里。不知不觉,来到一路公交车站点,淡褐色的小木屋依旧敞开两侧椭圆形的窗户,孤单并快乐地伫立在路边。不时有人经过,随手把车票、广告单、塑料袋、空烟盒扔进去。他们步履匆匆,像是被时间紧紧追赶着,一刻也不得停留。我挥手告别小木屋,朝着和时间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去,直到身边的树木泛出青绿,直到郊外干枯的河流像静脉那样丰盈饱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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