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五牛图
2020-11-03叙事散文薛暮冬
是在许多年后,我又回到这里。山无语。水亦无言。河湾里飘逸的气韵,透着隐约的熟悉:杨柳依依,云淡花密。两只鸭子游向芦苇深处,一群鸭子从水云深处游出来。在波涛渐息,樵风乍起的河流上,鸭子们拖曳着伞状逶迤的,冗长的涟漪。河畔草青青,一只白鹭,还有
是在许多年后,我又回到这里。
山无语。水亦无言。河湾里飘逸的气韵,透着隐约的熟悉:杨柳依依,云淡花密。两只鸭子游向芦苇深处,一群鸭子从水云深处游出来。在波涛渐息,樵风乍起的河流上,鸭子们拖曳着伞状逶迤的,冗长的涟漪。河畔草青青,一只白鹭,还有一只白鹭,一会喁喁私语,一会相互依偎,一会从内心深处发出欢快的歌声。是歌声,不是叫声。那一只长满绿毛的乌龟,从一河岁月的光影里宁静地爬出来,眼神安逸,步态闲适。堤坡碧绿,坡下花如盛宴。
还有牛,沐浴着晨光的牛,在河湾边啄食着一日三餐,以青草,以嫩芽,以树叶。当我阅读它的时候,它已在这绿暗红嫣的河湾生活了许多年啦。这个土著居民,经过一个早晨的饕餮,也许早就吃饱啦。现在,它大张着嘴,把头伸进水里,啜饮着河水。一头阳光下的牛。在着。一直都在着。我看到了,尽管我无力用牛的语言跟它打个招呼。它把我的惦念和忏悔拉得很长很长。当我继续沿河湾孤独前行的时候,我看见河边的草地上还有三头牛。一头站在老柳树下调皮地打量着我;另一头忽然步入河中,游向水中央一片茂盛的苇丛中,栖居在这里的一双鸭子被惊得夺路而逃;只有第三头牛如同我相知多年的老朋友,一边撕吃着多汁的青草,一边意味深长地朝我点点头。在河湾,还有一些我久违的画面,它们与我的乳名散发者同样的气息。水磨。水车。浣衣女。……像一只童年的歌谣,亲切,让人温暖。青石板上,一个少妇正用捶棒捣着衣裳,她的脸上,写满了笑容。那头刚才还隐居在苇丛深处的老牯牛,正劈波斩浪向她游过来。
我知道,不止这四头牛,还有一头牛,一定。我放眼望去,一眼就望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白雪皑皑,天寒地冻。我正躲在被窝里背诵欧阳修的《诉衷情》,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父亲说,把牛拉去喝水吧。我说,水那么脏,里面是积蓄了一个夏天的鹅毛鸡毛鸭毛狗屎猪屎,而且又结冰啦,牛怎么喝呀?父亲声色俱厉的地骂道,你个小混蛋,叫你不听话!拿起捶棒就要打我。我泪水汪汪地把小水牛拉到河湾,用石头砸开冰面。牛满含泪水大口大口喝起冰冷的水。从不远处的河面上赶过来的,料峭的寒风,幸灾乐祸地在水牛柔弱的脊背上打着呼哨。我听到小牛嗷嗷怪叫了几声,把刚喝下的河水悉数吐回到河里。回家后,牛就病啦。黄豆,不吃;水,也不喝。两天后的一个夜晚,牛挣脱栓在鼻孔里的绳子,擅自离家出走。
但是,我觉得小水牛肯定还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有意识地寻找着它。当一只蜻蜓落在我的肩膀上时,我一抬头看见太平桥下的芳草地上,聚集着一群牛,数一数,正好五头。其中,站在坡顶的牯牛,键硕威猛,高昂着头望向远方,虽历尽岁月沧桑,仍不失对生活的热爱,一看便知是这个家庭的父亲。它旁边的两头,应该是它的一双儿女,它们埋头吃草,吃青青河畔草,它们抬头的刹那,我似乎看见了它们彼此的和谐和深情。特别是那头小牯牛,实在是太可爱啦,它那翘起的尾巴正对着天,时不时抬起头来吼上几嗓子。最后边的是一头老水牛,一看就知道是打苦日子里走过来的,跟在自己的一双儿女后面,啃食着它们吃剩下来的草,然后呆呆地望着我。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它似地。我忽地恍然大悟,这莫非是几年前从我家出走的那头小水牛,现在已经成了妈妈?我这样想着,老水牛一往情深地向我走过来,我也向她走过去。四目交对的刹那,我看见她泪水成串地滴落下来。
于是,我加入了牛的家族。我成了四头牛外的第五头。我们在河湾边上,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或聚或散,或俯或仰,或行或止,或长啸或不语,我知道,我们就是一幅最美妙的图画,姑且命名为五牛图吧。我们亲密无间,仿佛是失散了许久的亲人似地。我们的体内体外散发着神性的光辉。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痕迹,也很少给人预想之外的惊奇,与牛共舞,其实,很久以前我们就是感情笃深的老邻居,而我的回家,正是为了赴一场前世的约会。这些大智若愚的牛,很懂事地滤去我的心事,让这个在滚滚红尘中东奔西突的人,心甘情愿地停下了脚步。
也许是听到了夕阳落山的声音,我们——五头牛全部抬起头来。隐匿在老水牛满脸皱纹里的那份安详和自足,让我久久地错愕着。老水牛趴伏在地上,示意我骑上去,就像许多年前一模一样。犹豫再三,我还是爬到了她毛已稀疏的脊背上。我一眼就看到了那里面的累累伤痕,和她一生的屈辱与忍耐。令我感动的是,她体内那灼热的温暖,和母性的光辉,正源源不断地传递给我,让我再度失语。牛的主人来牵牛回家了。我有些伤感,我只是过客。我转过脸去,不忍心看到老水牛涕泪涟涟的样子。再一回头,河湾边早已空空荡荡,只有沾在我身上的几根牛的白发,在晚照辉映里,显得格外苍白,和刺眼。
只是一个转身,我便回到我钢筋水泥打造而成的家,这里没有水草,没有河湾,更没有水牛,我成了一株被移栽的干旱的植物,沦陷于深厚绵软的沙发中,不禁回忆起唐代画家韩滉的《五牛图》,独立成章的五头牛,或缓步而行,或低头吃草,或踌躇而鸣,或回顾舐舌,或翘首而驰,它们生活在自己的河湾边,吃着自己的草,所以,活得那么自在,那么滋润,那么神气磊落。特别是那幅被画成正面的牛,长得多么像人呀!也许,这就是韩滉的自画像吧,眼睛里流露出自己终于委身为牛的那份得意,和快乐!
就跟我一样,饕餮了四十年的爱恨情仇,内心欲望的潮水总是涨涨落落,而今,我早已厌倦!那么,在今晚的梦境中,就让我脱胎成牛,一条自在的牛,端坐水云之间,一言不语地打量着这个世界。然后,我静静地潜入水中,或隐身为岸边的一株水草,只留下一个背影,留下一片氤氲的气息。于是,这世界渐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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