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晚风轻拂
2020-11-04叙事散文仰望或者倾听
我从故乡调到小城教书的那一年,全市进行了学制改革:由“五四”改为“六三”,还是九年义务教育。教材由北师大的版本,换成了人教版。洁白的书页,像涂了一层薄锡,很是晃眼。多年以来,我对新鲜的明亮的事物,往往会产生一些莫名的茫然和惶惑。新教材保留了
我从故乡调到小城教书的那一年,全市进行了学制改革:由“五四”改为“六三”,还是九年义务教育。教材由北师大的版本,换成了人教版。洁白的书页,像涂了一层薄锡,很是晃眼。多年以来,我对新鲜的明亮的事物,往往会产生一些莫名的茫然和惶惑。新教材保留了一些传统篇目。“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当我在课堂上读到这个好句子时,我的下巴微微上扬,脸侧向右前方,好象成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满含着委屈和酸楚,乞求着这样的一场抚摩。
我的父母是我结婚以后出现在我的新居的。那时,通讯工具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我的父母,他们来得是那样突然和沉重。
他们租了一辆农用车,拉着妹妹和妹夫,装上馒头,干面条,咸菜疙瘩,结婚待客没有吃完的猪肉(母亲把它煮熟了),还有三条几近胀裂的大蛇皮袋,一条塞满了萝卜白菜,另外两条是生炭炉用的玉米芯。可以想见,这辆农用车在故乡发动时,多么像一匹满载收成的马,它高高扬起的蹄声,覆盖了四围的犬吠和乡亲的艳羡;进了城市,它变得笨拙迟钝,红灯停绿灯行都是鞭子,不停地抽在它的身上。
接到父母到来的消息时,我正在三十里以外的一所乡镇卫生院。那是我们新婚的延续:在妻子的单位大摆宴席。已是中午,我刚要把打好腹稿的感谢辞端出来,卫生院值班人员来了:两位老人在家门口等着,让你抓紧回去。我知道父亲用的是哪家公用电话,可是我却不知道号码,即使知道了,人家也未必肯跑过去给父亲送信。整个中午,我凹陷入了巨大的空洞之中,仿佛我的身体只是一个通道,酒肉穿肠而过,行色匆匆。强撑的笑颜和无法遮蔽的不安,成了我以后婚姻生活坚硬的表情。
回忆常常是虚无飘渺的,像风一样游移飘忽,它是一种虚构,只有和母亲连接起来,它才显得那么真实,仿佛浮雕,聚敛多年的风声凝固成了清晰的线条,伸手即可触摸。
现在想来,那竟是成年以后我和母亲挨得最近的一个夜晚。下午,我赶了回去,只看见母亲一个人被鼓鼓囊囊的包袱、方便兜、大蛇皮袋们围困着,她孤苦无助的样子,让我闪电般想起客运站门口台阶上那些坐着的老人,而车站阳光灿灿市声喧喧。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执意要睡在床的外侧(里面是妻子的被窝),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担心自己一身的土味会弄脏新媳妇的被褥。拗不过,我只好像儿时睡在炕头一样,蜷缩成一个孩子。鼻翼吹拂着妻子淡淡的体香,耳边轻拂着母亲平匀的呼吸。这个夜晚,我睡得多么塌实。如此类似的场景被我复制了多次。每每和女同事一起骑车上班,我总是不自觉走在外面,惹得女同事感慨系之:难得男人如此心细。
我的母亲隐忍,沉默,不事张扬,父亲则性情外露,率性而为,颇有魏晋风度。譬如母亲病了,就一声不响的,竭力把自己隐藏起来;父亲不然,要么半夜围着石磨转圈(父亲大半生一直牙疼,这几年牙齿脱落,只剩下了牙床),要么趴在炕上,运用一两个单调的叹词和丰富的语调陈述他对疼痛的理解。惟独有一次,父亲吃了变质的烧肉,肚子剧烈疼痛,他把自己隐藏到了我住处南面的玉米地里,像驴卸了磨打滚一样,浑身是土。晚饭的时候,妻子说,从老家带来的烧肉不能吃了,扔掉吧。父亲觉得花钱买的,吃了不疼瞎了疼,他自己悄悄地吃了,谁知不多久,急剧的疼痛就像老猫的爪子在撕扯着他的肠胃。他以为是给儿子丢了面子,怕我妻子瞧不起,他果断地决定:挨,挨过去就好了。我对父亲的病痛毫无知觉。过了一些日子,听着母亲的叙述,我无法想象,一个儿子,还不如几棵青草,一些泥土,它们尚能缓解一位老人的痛苦。而青草泥土们腥甜的气息,依然一波一波地,像风,在吹拂着我的内心。
母亲去夏走了,7岁的女儿依然怀念着她的奶奶,对她的胞衣之地自然没有丝毫的记忆。我有时想喊叫,大声地喊叫,就跑到KTV歌厅里去折磨音乐,我唱《北国之春》,也唱《外婆的澎湖湾》。“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我的外婆很早就去世了(当时母亲只有十多岁),就像我的爷爷,在父亲不满周岁那年就离开了尘世。他们似乎只有一个任务:生下我的父亲和母亲(父亲母亲创造了我)。“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踏着薄暮走向余辉/暖暖的澎湖湾”,一屋的朋友都在嬉笑打闹,没有人知道我唱的什么,而我——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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