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蟾 蜍 记
2020-11-04抒情散文瘦棠寒蝉
知道它有一个诗意的叫法蟾蜍,是我成年以后的事。起先,我一直叫它“麻风田鸡”(方言)或者是癞蛤蟆。在我小的时候,我最害怕的爬行动物是蛇。以前的乡村田野,蛇幽灵般无处不在,在劳作或者行走时,我总是会和花花绿绿各种各样的蛇邂逅,在菁菁草丛中或者在
知道它有一个诗意的叫法蟾蜍,是我成年以后的事。起先,我一直叫它“麻风田鸡”(方言)或者是癞蛤蟆。在我小的时候,我最害怕的爬行动物是蛇。以前的乡村田野,蛇幽灵般无处不在,在劳作或者行走时,我总是会和花花绿绿各种各样的蛇邂逅,在菁菁草丛中或者在田埂路当中,那些盘着挡路的蛇和游走着的蛇,总会叫我的心怦然惊跳而很久都无法平复。说来也幸,我自小至大,虽无数次和蛇面对面,有几次甚至手脚和蛇信子相吻,也没被蛇咬伤过。而我最讨厌的生物呢?我想是非癞蛤蟆莫属了。
我讨厌癞蛤蟆,最初是因为它的丑陋不堪,天底下恐怕没有比它更丑陋的生物了,灰白的色泽,背上一个个肉疙瘩,瞅上一眼,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当时,我很惊异于造物主的不公,为什么癞蛤蟆和青蛙同属蛙类,形态相貌却迥然不同呢。青蛙的敏捷和美丽,癞蛤蟆的丑陋和笨拙,两者真有天壤之别呀。我讨厌癞蛤蟆的另一个原因,也是我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它的脏和“毒”。说癞蛤蟆脏,是因为它总是在那些臭水沟,院旮旯或者是在臭粪池里出现。尽管青蛙也是这些场合的常客,但我绝对不会把那个脏字用到青蛙的头上。说癞蛤蟆毒,则要缘于那个在民间广为流传的说法:一个人只要被癞蛤蟆的尿水沾染到,就会得麻风。我相信,在当时的乡村,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也包括我自己在内,无一例外,都被癞蛤蟆的尿水沾到过,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得过麻风。我至今都不明白那时候那种广为流传的说法到底从何而来。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被癞蛤蟆的尿水射到时心里近所产生的无与伦比的恐惧,那时我年纪尚少,对生命本质的许多东西都不甚了解,但恐惧是那么真切地存在,威胁着我。那一刻阳光灿烂,而我真的感觉不到阳光热度的存在,我的手背在沾染到它的尿水时倾刻间变的冰冷,继而,这冰冷至手漫延至全身。而那只癞蛤蟆在“伤害”我之后,只是漫不经心笨拙地向前跳了两小步后,就伏住不动了。它背向着我,火热的阳光照耀着它浑身的肉疙瘩,它是那样的丑陋,更让我可气可恼的是它在伤害我之后不惊惶失措地逃走,反而懒洋洋舒服地晒起了太阳,这一刻,我被激怒了,当然,这种愤怒里也蕴含着深深的恐惧。我仇恨地盯牢它,果断地举起了手中那把磨得锃亮而锋利的刈草的钢刀。“丑八怪!”我恶声诅骂着,锋利的钢刀没有片刻地犹豫,准确而有力地斫在了它的背上。一下,一下,再一下……直至把癞蛤蟆斫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一场杀戳后,我浑身充溢着淋漓的快感,一种类似于杀死仇敌的快感。直到许多年后,每每忆及这一次杀戳,我都会为自己当时暴露出来的残暴和血腥惊惧不己——仇恨,这个可怖的恶魔,它会使一个人在瞬间失去理性,会把那些深藏于心灵深处的杀戳激发出来,使人变的疯狂。杀死那只癞蛤蟆后,我依旧恐惧,我在水里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手,用泥用沙使劲地擦,直至鲜血淋淋。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亲,因为,我总觉得被癞蛤蟆的尿水沾到过是一件晦气甚至不祥的事。我只是心里恐怕,这种恐怕深藏于心中,根深蒂固。我甚至害怕在某一个清晨醒来,我的手背上会长出一个个丑陋的肉疙瘩,有好多次,在梦中,就像卡夫卡在《变形记》中描述的那样,自己变成了一只硕大丑陋的癞蛤蟆。在睡梦中,我因害怕而多次痛哭失声,泪流满面……从此,癞蛤蟆就一直让我痛恨着,我诅咒着所有的癞蛤蟆在一夜之间死绝死光。但诅咒归诅咒,癞蛤蟆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牢我,不时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在雷雨过后的院子里,在那些还湿濡濡闪烁着雨水光亮的小路上,它固执地扎根在我的瞳仁里,挥之不去。每次和它相遇,我总是“呸呸”地往地上吐着口水,小心地避开它,惟恐自己不慎再次被它的尿水沾染。
我13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大腿上长出了一个疮。起先,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红斑,我没在意,以为是蚊子叮或者是别的小虫子咬伤所致。我用干泥粉涂在红斑上,那时,如果被毛毛虫之类的虫子咬伤,我总是用这种方法救急,一般都能治愈。几天后,那个小红斑以不可抑止的态势蓬勃地生长着,涨肿着,我才开始害怕起来。在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中,我号啕大哭。在疼痛中,我再次想到了那一只被我斫成肉酱的癞蛤蟆,我想,这肯定是蛰伏在我身上的癞蛤蟆的毒发作了。因害怕,我全身作抖,我害怕自己最后会身上长满一个个肉疙瘩可怖地死掉。我的病势在迅速“恶化”,疼痛让我无法行走了。乡卫生所、县中医院、县人民医院,父亲背着我跑了一家又一家,青霉素(当时最好的药)打了一针又一针,以至我一见到针就发慌发颤,但病却没有一点好转。医生对我的父亲说,如果再不行,就要开刀了。听了医生的话,我绝望了。我望着那个日见趋大的疮痛哭,声嘶力竭。我相信这一次我在劫难逃了。转机出现在县人民医院。那一天,我依旧在打青霉素,我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哭号。我的不可抑制的哭喊声吸引了众多的围观者,这时,一个老者走上前来,他走近我,并向我俯下身来,可能是视力不太好,他的头低得快要碰到那个疮了,并伸着手轻轻地按了按那个疮,小声地对我的愁眉苦脸的父亲说。我给你一个方,你去试试。当时,我并没有听清楚是什么“秘方”。那天,回家后,父亲就马不停蹄地跑出去找药了。很快,父亲就找到药了。天呐!那是什么药呀,那可是害得我痛苦生病的恶魔呀。我躺在床上,尽管屋里光线幽暗,但我还是清晰地看到父亲手中“药”——一只活蹦乱跳鲜活的癞蛤蟆。它正鼓着圆眼,张开大口,张牙舞爪地向我扑过来。我惊恐地大叫一声,不知那里来的力气,从床上一跃而起,我要夺路而逃,我要逃脱这个可怖的恶魔的魔爪。但我的行动没有得逞,离床不久,我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当父亲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手中还是举着那只癞蛤蟆,只是这只癞蛤蟆已经被父亲开膛剖肚了。鲜红的血从它的肚皮上一串一串地往下滴。也许是痛,它四肢挣扎着。原来,那个老者告诉父亲的那个“秘方”是用剖开肚子的癞蛤蟆敷贴在我的疮上祛毒。我死活不肯让父亲把那只鲜血淋淋的癞蛤蟆接触到我的身体。我拚命地挣扎,不让恶魔附上我的身体。那一刻,我甚至把可亲的父亲想象成了魔鬼的帮凶,他要和癞蛤蟆一起来杀死我。后来,父亲恼了,腾出手,“啪”地抽了我一巴掌,并把手中的癞蛤蟆交给母亲拿好,拿来一根绳子把我双手双脚捆成一个粽子,让我无从挣扎,就在父亲把那只癞蛤蟆贴在我的毒疮上时,一股清凉从癞蛤蟆的血淋淋的肚子里传递到我发烫的毒疮上。我绝望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被恶魔吃掉了。我的身子在剧烈地抖动,说来也怪,那股清凉给我带来了一种舒服,一种被病痛折磨久违了的舒服,但我依旧哭着,哭着,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就在我敷了第二只癞蛤蟆后,我的那个涨肿发亮的毒疮表皮开始起皱了,肿开始退了,我身上的疼痛也开始减弱了。尽管,以后每次给我敷疗时,父亲不再捆绑我,我也不再因惧怕而痛哭,但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去看那些拔去我身上毒素的癞蛤蟆一眼,到完全痊愈了以后,想起那些为我疗病的“功臣们”,我心里也没有丝毫的感激,我还是固执地认为癞蛤蟆是我这次痛苦的罪魁祸首,只是从心里不那么仇恨它们了。治好我的毒疮后,父亲一直把癞蛤蟆当做万能的灵药。尤其是一碰到那些有无名肿毒的患者,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秘方”介绍给他们,而且,许多患者不用吃药打针,就用此法治好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上医院看病在农村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只是这样一来,癞蛤蟆就遭殃了。
再后来,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丰,我对癞蛤蟆也有了更多的了解,知道它不仅叫癞蛤蟆,而且还有多种叫法。比如蟾蜍。也知道了我小时曾深恶痛绝的“麻风田鸡”它的确切学名叫中华大蟾蜍。知道了蟾蜍和我们人类一样,有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之分,蟾蜍家族也有黑眶蟾蜍,金蟾蜍、澳洲蟾蜍等等300多种品种。知道了蟾蜍尽管相貌丑陋,但它却是个大自然不可多得的宝物,它的头、舌、肝、胆、皮皆可入药,而它的蟾衣更是治疗慢性肝炎、慢性气管炎、腹水,以及各种癌症良药……
但不管怎样,如果要我在青蛙和癞蛤蟆之间做个选择,我想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青蛙。尽管癞蛤蟆几乎从各个方面都比青蛙优秀,就连捉虫子这一青蛙的强项来说,癞蛤蟆也比青蛙强多了,但我还是喜欢青蛙多一些,因为青蛙的美丽,也因为童年时癞蛤蟆给我的坏印象一直难以抹去,至今,我都没有喜爱上它——癞蛤蟆,这个笨拙丑陋的家伙,但这不喜欢并不妨碍我写下这篇有关癞蛤蟆的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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