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追想大研古镇
2020-11-04抒情散文阿贝尔
追想大研古镇我不是一个偏爱阳光的人,尤其是在刚刚立秋两天的八月。我的气质是倾向于雨季的,朦胧,阴冷,感伤,甚至还可以有一点凄惶。我在1976年经历过这样一个完美的雨季。1976年的雨季决定了我的艺术气质。现在想来,越来越觉得在一个阳光明媚
追想大研古镇
我不是一个偏爱阳光的人,尤其是在刚刚立秋两天的八月。我的气质是倾向于雨季的,朦胧,阴冷,感伤,甚至还可以有一点凄惶。我在1976年经历过这样一个完美的雨季。1976年的雨季决定了我的艺术气质。
现在想来,越来越觉得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走进大研古镇是一种缺憾。无论从整体还是细节看,阳光下的大研古镇都是非常明晰、鲜亮的,特别是在屋檐锯齿一般的阴影的衬托下,视觉和触觉都会捕捉到一片已逝时间的阴凉。那片阴凉像是超越了老木屋、石头街和小河里永不间断的溪流,直接来自古代大研——我越来越相信古代大研依然存留在某个地方,包括那些走马灯式的在我们看来已经消逝的人事。
想象在绵绵秋雨或春雨里走进大研,人迹罕见,空气和流水都是萧索的,阴冷裹挟在湿风里,一阵一阵,让肌肤和心脏一起收缩。大研是暧昧的,又是清晰的,那些瓦,那些屋檐水,那些瓦上的青苔,那些屋檐水的滴答声,那些穿过落叶或萌芽的柳枝的雨线……这样的大研不是现在,不是晴天里一处商业化的世界级布景,而是一首婉约派唐诗或宋词的蓝本。我是非常偏爱婉约的蓝本的,偏爱石头街上难得的泥泞,偏爱婉约派诗词里词义的不确定性——它们眉骨下的那种迷茫是可以把你带入缺失了时间的荒境的。我独自坐在木楼上,雨水在头顶上的瓦沟里淌,屋檐水伸手可掬,街巷漂泊着潮湿的水雾,大半天才看得见一个戴斗篷的纳西女子走四方街过来,她的长裙,她的斗篷下面仅供想象的眼波,她的步态里泄露的古老忧伤,让我感觉打开了一首史诗的长卷。铅灰的天空,屋顶淡若游丝的白雾,青藤上硕大的雨珠,交织在水面的时密时疏的雨线弥漫开来的看不见的清凄,都是我真正想要的丽江的气质。
我在大研没有遇雨,便也没有生发如此婉约的想象。我置身在一片略带灰暗的均匀的阳光里,依旧感觉到时间的线形。大研变成了集市,而时间穿集而过,像木楼和板桥下那条早已被污染的“丽江”。当我发现我日夜梦想的大研只剩外壳,而怎么也找不到它的内在的时候,我突然生出一道裂隙般的惊惶。我的根找不到土壤。阳光斑驳,阴影重重,我再也不敢慢下来。我想借助速度遏制裂隙的扩张。那些表面看上去很回归但内里气质却已都市化的酒吧和咖啡馆让我更加惶惑,我希望它们是一些农户,门前摆放的是犁头猎枪蓑衣斗笠之类,而房子里所有的细节也都是一个纳西族人家庭的日常。我知道这是毫无办法的。时间不可逆转。肉体的存活越来越有安全感,但内心与审美却遭遇到越来越多的危险。现代文明在建树我们外在的同时,也瓦解了我们的内心,以及我们内心的所求。
我有幸在大研遇见了几个人。一个纳西族婆婆。坐在酒吧窗外的阳光里买针头麻线。她多么像是我记忆中的外婆。那一张沧桑的黄铜色的脸。那一双深陷的眼睛,那些被岁月镌刻的皱纹(永远无法再舒展)……青布帕,青布衣,黑布马甲,黑布裤,黑布绑腿。停下来打量这位民国时候的少女,我希望从她苍老但却还健康的身上闻到一点大研的气味。她的左腕套着一个玉圈,颜色已经有些黯淡。我希望这个玉圈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套上去了,且从来没有再取下过。我希望为她套上玉圈的那个人还爱着她——哪怕在五六十年前就死去了——而她现在坐在阳光里,便是为了更好的想她朴实健壮的纳西男子。
一个姑娘。适宜我钟情的那类小个子姑娘。青春流泄着安静与冷淡。她坐在一条略显清冷的街道的拐角。街道从繁华延伸至小山。我不敢让目光在姑娘身上久留。姑娘一直在埋头雕刻她的饰品,不曾抬头张望我们这些路人(此时此刻端详她的照片,我突然滋生出巨大的遗憾:我当时只顾看她,只顾拍照,竟然忘了买下她的一两件饰品)。我害怕她猛然抬眼,撞上我的目光。事实上,直到我离开,姑娘都不曾抬一下头,她一直在木盘上雕刻一些动物和纳西女子。就是我为她拍照的时候也没有。现在想来,我仍然不清楚我是应该像我所为悄然离去,还是将她从她的世界唤醒,让她有一次抬眼,与她有一些语言和气息上的交流。需要补充的是,姑娘没有穿纳西人的衣裳,而穿的是黛青色的长袖衫和牛仔裤,只是胸口露出的小片内衣的图案有纳西族服饰的意味。姑娘有一头长长的略显粗糙的黑发,看得出刚刚削剪过,而且很可能是自己对着镜子削剪的,显得有些凌乱。(我在另一张侧身的照片里看见了她的手,双手,右手拿着雕刀,那是一双棕色的手,光滑,不像捉笔的手那么纤巧,但感觉依旧有无限的柔美。)
4位纳西族婆婆。4位纳西族婆婆坐在四方街黄果树的阴影里。她们的穿着,她们的表情,她们的沧桑,都是大研古镇乃至丽江的遗产。她们是活着的时间。我从她们面前走过,看见几个欧洲人在为她们拍照。我也拍了她们的照。我发现她们就是我要寻找的失落的大研。透过她们苍老的再也没有一点负担的身体,我看见了时间保留在她们灵魂里的青铜一般的尘埃(那是除了死神之外任何力量都无法撼动的古老),而今差不多已经与她们无关了。最左边的婆婆戴着幅墨镜,拄着竹杖,右手托着下颌,酷的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港台明星。中间的一位婆婆竟然掩嘴而笑,羞涩让人联想到她年轻时候的风情。最右边的婆婆扭头朝侧面张望,好奇的目光里有一种朴拙。4个婆婆有3个婆婆的服装是统一的,青布遮沿帽,青布长裙。我打量了很久交叉在她们肩上和胸口的白布带,发现她们背上都背着一个黑布褡裢。我看出来了,4个纳西族婆婆并不是大研古镇的居民,而是像我们一样的游客。但她们居住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她们脸上毫无倦容,有的全是一种光照般的坦然与从容。她们有年龄,她们老了,但坦然与从容使她们在我眼里没了时间感;你注视她们,她们甚至不代表过去,而像4个已经与时间通融的文明符号。
我很偏爱午后的阳光。很小的时候,我便开始在午后的阳光里获得灵感。午后的阳光有一种明晃晃的倦慵的虚无,它时常呈现出河床底里的鹅卵石。所以在午后的阳光里走进那家“午后阳光”便是理所当然。“午后阳光”还真有一点午后阳光的虚无和寂寥,让我记起1906年初春走进大研的法国人弗朗索瓦•巴德尚。巴德尚的大研已经没在时间之水里,露在水面的(我正栖息的)大研已是一棵转基因植物。我不敢确定时间是否也像硫酸一样有腐蚀性,我只敢承认当下的时间(或者说我们正经历的时间的截面)有腐蚀性,我愿意把消逝的时间看成已经消失的“丽江”,它没有腐蚀性,只有适度的营养;我愿意相信巴德尚看见的大研还存活在一汪清泉里。
初春时节,烟雨浮动在瓦屋顶,柳枝吐出的新绿湿漉漉,一点一点。圣洁的玉龙雪山隐藏在朦胧的烟雨里。映雪桥上有戴斗篷的人在张望。这是早上。上午,雨住了,但雾气还在,几个穿羊皮褂的纳西男子来到映雪桥上卖黄鹰。黄鹰仰躺在地上,半张着带勾的尖利的嘴,翅膀和腿都捆绑着。3个身披擦尔瓦的彝族汉子走过来,坐在石沿上,体态剽悍目光如火把,每个人的腰间斜插着一把砍柴刀。彝族汉子调头看了看卖黄鹰的人,耳朵上悬吊的白银大耳环一直在摇晃。卖黄鹰的人点燃了烟斗,大口吃起来。3个彝族汉子也凑在一起点燃了自己的烟斗。
一个头缠青布帕的纳西女人牵着一只羊从桥上走过。羊咩咩的叫唤声惹笑了3个彝族汉子。紧跟着,一对运柴火的马匹走过来;矮种马的棕毛很长,嘴上套了竹笼,脖子上挂了铜铃项链。脆响的马铃提醒卖黄鹰的人听见了桥下的水流声——涨水了。赶马人拿着个木制酒壶,一边走一边大口往嘴里倒着烧酒。在3个彝族汉子听来,他长长的吆喝声割断了小河的流水。
水雾渐渐消散,顺河看下去,杨柳的新绿已经隐隐约约有点气候了。不远处河面厚厚的旧木板上干枯的青苔,像是因了春雨的浸润复活了。小河两岸楼阁的飞檐乌瓦上还有残余的雨水在滴淌,它们的响声像是古镇千年的慢板。不是停顿,但像是停顿。树木,瓦屋,石头,街巷,人,牲畜,都像是空寂的,时间可以穿过,却推动不了。远处屋檐下石头街上的积水,跳荡着云母状的光块。
还有很多。这只是映雪桥。如果拿着我们想象与记忆(人类记忆)的摄象机一条小巷一条小巷地走,我们还会看见很多纳西人等同于静止的日常生活细节,它们几乎是一幅幅已经完成的画卷。在这些画卷里,时间是尘埃状的,墨迹是水 雾般的,人影和事件却是永恒的。那慢到静止的空气吻合了虚无的本性。
悲哀的是,我只有通过想象走进巴德尚的大研,不可能找到巴德尚有过的身体的“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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