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现代“士大夫”散淡一日
2020-11-05叙事散文马霁鸿
倘若一日里不吃饭,不上班,只是袖了手,侧了头,在自家的院子里听听鸟,看看树,弄弄花,尔后徐徐喷吐一缕香烟,款款抿咽一口清茶,我可就当仁不让地靠在神仙的宝座上了。可我还得吃点饭,就不能清心寡欲。可我还得上上班,就不十分洒脱。我还要喝上一盅呢!
倘若一日里不吃饭,不上班,只是袖了手,侧了头,在自家的院子里听听鸟,看看树,弄弄花,尔后徐徐喷吐一缕香烟,款款抿咽一口清茶,我可就当仁不让地靠在神仙的宝座上了。
可我还得吃点饭,就不能清心寡欲。
可我还得上上班,就不十分洒脱。
我还要喝上一盅呢!喝过了,就免不了想想问题,想到了逻辑,就写一篇批判文章,对社会中的某种弊端评析一番;想到了一点诗意,就穷追猛打,就像傈僳族兄弟追赶麂子一样,撵出若干言语,营造出一片若隐若现的绵软境界。倘若回忆起了连贯的、成串的东西,就干脆将酒杯端到电脑旁边去,将记忆的关节链接到按键上,滴滴答答,敲出往事链条上的绵延琶音。
这就有人称我们为现代的“士大夫”了。一般情况下,我并不反对这样的善意忽悠。“现代士大夫”有什么不好。起码,可以时时启动并持续运行,监督社会页面上的种种病毒踪迹,起码,可以时不时让有棱角的思考刺激一下共和国某根打盹的神经。
不过,上述这一切都是条分缕析之后的话语。每天的生活,其实都是混沌到十分的呢。这样,我就将每天的生活流程,约略记上一个流水帐,与大家共度这个良宵吧。
农村里大约称为日上三竿(也有的地方叫做小晌午)的时光,我就可能准时醒来。既然醒了,就不恋床(谁要让我多躺一阵,等于让我受罪),轱辘辘翻身起来,拉开窗帘,整理被褥,一两分钟就将房间整理完毕——这可保持了我当兵若干年操练出的习惯。之后,可就悠悠然,然而然了。放上一杯冷水,几口喝尽。点上一支烟,踱到阳台上,俯视着检阅一番院子里的景象,听听鸟语,闻闻花香,再回到卫生间,慢慢洗漱。待到这一切功课做完,我还要舀半瓢鸡食光临鸡舍一番,这半瓢鸡食,又不全然让鸡包享,我将它倒给鸡一半,留下一半来,朝天一撒——我这是喂那些天鸟呢。食物撒罢,我就慢慢地,悄悄地朝后退转,退转,直到瞧着那些守候在墙头或者树枝桠上的麻雀、点水雀、喜鹊、绿丝丝、麻鹞子等等鸟鸟儿扇翅欲动了,才欣然离开,全身而退,款款换了鞋子,开了大门,踏上上班的途程。这段时间,也就是那么十来分钟。
走一段路,坐一程车,到达单位。这个过程虽然不怎么长,却是不可小觑——它乃是观察生活的好时机哪。走在路上,可以看看天色,天色忽白忽蓝,甚或金红;看看山景,山景似浅似深,象山顶上的鉴雪亭,霎时就幻化为仙山琼阁;看看路两旁的庄稼,一步一幅图画,一天一番景观,这一天看到麦子翻滚出浑圆的金浪,那一天看到朝阳花(葵花)露出了灿烂的笑脸,说不定哪一天,就看到怒放的蔷薇粉红粉白了这家的围墙那家的栅栏。
坐在车中,也是很可以饱眼福的,瞧瞧这人的修行,瞅瞅那人的情状,任他多少年怎样熬炼,成果就只显露在一侧身,一闪腰之间。看多了年轻人拽紧扶手的谦逊,礼让,及其当仁不让的木讷,装佯;也看多了中年人退避一侧的豁达,坚韧,及至无奈,外强中干;也看到了有的老年人的谦恭,儒雅,以及专横,强犟。看一阵,想一阵,常常就有被人叫做“灵感”的东西突然闪现,晚来用这“灵感”谋篇布局一番,也就可能成就了一篇脉动着丰满血肉的文章。
到得单位上了,也不那么急慌慌动这摸那苦表现——用不着,不耐烦!烧一壶水,泡一杯茶,换上拖鞋,挨拢桌案。同室的同事在做事,我这里就款款翻一翻报纸,拆一拆信件。看到他闲下来了,就扭开话匣子,与他聊一聊闲适时光。聊到开心处,各自笑一回红口白牙,说到激愤事,共同握紧了青筋老拳,而且,还要搜索枯肠,引经据典,或者成语与俗语相互映衬,理论与事实交织一番。过一天,往往就有一篇檄文递给对方:瞧瞧还有哪些写漏了的地方。
嘿,如果是下午您来我们单位“拜访”,那就可能享受上一杯甜美的闭门羹喽——我们此时的事儿,就是侍弄自家的花花草草(其实是抽芽、打蕾或者启绽的文章)。倘若你追寻到我家中来做客,好啊,我给你介绍一下我家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植物。迎门而来的是一墙蔷薇花,说它贱,它满栅栏乱爬,说它高雅,它在沉闷的春夏之交绽放出娴淑明丽的时光。往前走一步,看到的就是桂花树了,这棵叫做四季桂,一年到头都开花的,这几天它太累了,花开得少一点,不过,里边还有它的两个姊妹正在撒欢呢。你看,那棵金桂花,为着弥补前几年在墙角,在盆中少开了花儿的遗憾,正在使劲迸裂开金灿灿的甜香。你看,那棵银桂花,为着添上晚来这座院落的祈福,将夜间的月华也搂到了这里来密密绽放。
一时也看不完,说不完,我们就上坎沿(门厅),边喝茶,边看,边说。好吗?
只怕您也晓得,这些带刺的、叶片卵圆形的木本花树,是月季。月季高高矮矮,月季粗粗细细,月季红红白白,月季伸腰在地里,月季展臂在盆中。大约数下来,也就十来个品种吧。怎么?这些月季有的开得热闹,有的放得寂寞?是了,那热闹的,叫做十姊妹,而那寂寞的,则是独行侠呢。
你来得正是时候,菊花正好大放光彩。嘿,不好意思,我家的菊花种得杂乱无章,哪里有空地,就埋下去一蔸,剩着花盆了,就栽上它一棵。不过,这些菊花倒是讲义气,看着我那么小心翼翼地浇水、施肥、捉虫、修枝打杈服侍它们,它们就奋力成长,即便今年雨水过浓,它们被病毒感染,也坚强地挺了过来,解脱杆上病透的叶片,在尖顶上绽开了一朵朵灿烂,白菊花,红菊花,紫菊花,绿菊花,与它们的黄菊花大姐姐相互招手,甚至携手,闹出了这一院明丽的秋光!我过几天是要摘菊花的,摘了做菊花枕——这是实用。而那摘花的过程,就叫我推也推不脱地沉浸在从千年东篱前复活过来的叫做“陶渊明”的境界了。
哈,菊花旁边那些细碎的紫花花,别人说是迎春花哩。没有种,没有栽,它们自己长出来的,每年要闹上大半年哪!现在刚过中秋,真不知它们迎的什么春!
别的花,百合、海棠、牡丹、山茶、杜鹃、樱花、凤仙、葵花(亦花亦果)、草莓(亦花亦果)、金银花、十里香、白玉兰、紫玉兰、马蹄莲、猫眼菊、倒吊金钟什么的,胡乱看一眼得了!至于那百来盆高杆矮杆、宽叶窄叶的兰花,都是些“贱种”,不瞧也罢。
还有那些果树,都是大路货,桃树,李树,梅树,樱桃,香橼,没有啥子稀奇。绿化(美化)树嘛,无非就是岁寒三友——松、竹、梅,还有枫树哪,棕树哪,罗汉果之类,一瞟而过就是了。
太阳歪歪脑壳,朝西边扭去。时候差不多了,我小睡一番。你不睡?那就继续体味一下这番“农家乐”风光,我们再接着说。
嗨,半个小时过去,夕阳衔山,我可睡够了哪。我们一起找点小菜,做晚饭。
唉,你说文人中也有一些人当了官儿的?那是。但这些官儿与以前的官儿一样,五色杂陈。他们有的是自己提出申请,耀武扬威一番。有的则是无奈为官,勉强上任。而既然上任,就又要有所作为,为百姓办一些事情。作为后者,可以明示两位老兄。前几年,丹增当了云南省的省委副书记(现在则是云南人大副主任),当下,吉狄马加正当着青海省副省长。看他们示以众人的表情,无不安然,甚或悦然,似乎都人人胜任愉快。但我们完全可以透过他们脸上那张“画皮”,看到他们在维护百姓们的利益,为草根阶层争取几缕能够扎入地下的根须时所作的艰辛努力,当然也能够体会到,他们在为民众鼓与呼的同时,已经将自己的政治前途退到了万丈悬崖的边缘。不过,他们应该不会颓唐了人生的追求。西方不亮东方亮,条条大路通罗马。政治途程封顶了,他们还可以斜刺里插入另一条道路,回到来时的坐标上去,回到原本的求索中去,找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大锤与铁砧,为人类打造出应有的、更大的贡献。我就看到,丹增在云南省委副书记的任上,“居然”就敢于写出作品,发表在《边疆文学》杂志上……那可是要接受众人点评的菜园子呵。
嗬,我的这片菜园子,可就是我的保留节目喽。如果让我专心种菜,我一定会是一个称职的菜农(当然,以我现在这样的种植方法,肯定是赚不了钱的,不打药,不追化肥,捉虫需要多少劳动力,制作农家肥又需要多少劳动力!)。眼下虽已水冷天凉,我家这片小小的天地起码还有十个以上的蔬菜品种随时可以采摘:青菜,白菜,韭菜,萝卜,番茄,薄荷,芸豆,架豆,百合,芫荽,小葱,川芎,洋丝瓜……更有那红辣椒,随便摘一个,就可辣翻辣妹子宋祖英,抱起一个大南瓜,就仿佛将井冈山抱在了怀中。
我们能将植物种植得这么好,当然有可能将社会的种种物件种植得有模有样。但我们不做。我们在收获种植庄稼的饱满心得的时候,也会时不时歪头瞟一瞟政客的耕作。以上所述的丹增、吉狄马加们在做着了。他们能够将自己的“菜园子”拾掇到一个什么样子,我们可以等待。但,以我们的观察经历来看,他们在现阶段肯定不会有大作为的,至多能为数个贫困之家解决一点眼下的生存窘境,并为自己积累一些写作的素材而已。不信?走着瞧!不出三年即可验证。
说过这些,晚饭也就好了。我们举杯吧。
幸好,想到这个标题的时候,我只将酒杯端到半空,欲饮未饮(现在例外,有人与我碰杯了),不然啊,可就将一口醺然喷洒为满桌酒香了——这样的悠然,这样的散淡,即便不可以成为神仙,不也过上了旧时代士大夫的日子了吗!
此刻,天已擦黑,我正以“准士大夫”或曰新“士大夫”的情态,徐徐结束一天里最后的进餐。而在想到这个标题之后,我又禁不住往我的专用大酒杯(可容三两酒)里倒了个半满,慢慢品咂一天下来的滋味。
我们并不高看自己,我们所从事的职业,只是社会百业中的一个工种。只不过,我们的这个工种显得特殊一点,可以议论,可以探讨,可以理论一番,可以哲理一番,可以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以此来将社会发展走向的规律呈示一二,以断绝“肉食者”在这些方面的话语垄断。而且,还可将底层民众的困苦情形加以一番客观描摹,对其根源加以一番追寻,盘问,然后作一些体恤的慨叹,作一些救援的呼吁。
实在追寻不出什么明天的景象,我们可就自说自话了,或者写一首诗,抒发积累的识见,或者作一篇文,释放胸中的块垒,或者创作一部或寓言或小说的作品,寄托从民众的诉求中升华出来的美好愿望。
是了,此刻天已断黑,鸟已入巢,我这个“夜猫子”,该上岗了!——这不,耳边似乎响起了诸葛亮催人上阵的咚咚鼓声,似乎听到了唐朝边塞的高适岑参们孤烟长河的嘶声叹喟绝世吟哦。
好啦,今天有电,现代“士大夫”这就将刚才的乱麻一团的思绪放到冷静且沉静的电脑上去捋个清楚。转妥座椅,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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