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怀念一头青骟驴
2020-11-05抒情散文吕永红
怀念一头青骟驴文/吕永红我五岁的的时候,家里就养着一头青骟驴。灰白的毛色,两条有力的前腿,两条修长的后腿。走近了,不起蹄,一对饱满水灵的眼睛默默望着我,不时摇一下毛茸茸的耳朵,一副和善的样子。无疑,青骟驴在我童年脆弱而顽固的记忆里留下了美好
怀念一头青骟驴
文/吕永红
我五岁的的时候,家里就养着一头青骟驴。灰白的毛色,两条有力的前腿,两条修长的后腿。走近了,不起蹄,一对饱满水灵的眼睛默默望着我,不时摇一下毛茸茸的耳朵,一副和善的样子。无疑,青骟驴在我童年脆弱而顽固的记忆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据奶奶说,舅爷看到我家没有拉车耙地的牲畜,便将八个月大的青驴娃送给了我们,全家都乐坏了,像中了大奖似的。割草,掺料,拴饮,甚至每天拉它到场院打个滚儿,我们把驴儿侍候得无微不至。有月光的晚上,微风轻拂,送来夹杂着青草味儿的淡淡的麦香,香味迅速散开,氤氲弥漫了整个村子,渗入农人的肌肤。我和母亲坐在树底下,一边闲聊,一边拔树周围的冰草,拔够了就给青驴添上。或许比吃粮不足的我们营养充足吧,青驴身体发育极好,撒欢鸣叫格外精神。拉到野外吃草时看见别人家的母驴,它抡头甩耳,又跳又叫,一嘴草不吃,深情地久久地望着母驴,像望着分手多年的夫妻。
大伯说这瓜(傻)驴动感情了,得找个人把它骟了,不然谁都收拾不住它。于是,一群汉子在街门前的空地上挖了四个坑,栽上四根木柱,柱子之间的长度仅能容下驴身,四边用木棒捆好挡牢。青驴被牵进去绑结实,它褐色的眼圈湿漉漉的,虽然它不可能知道这都是爱情惹的祸,但青驴分明有了某种预感,想跳动弹不得,鸣叫显得苍白无力,母驴的应和成为一种奢侈。很快,青驴的两个卵蛋被割去喂了狗,鲜血洇湿了它下身周围的毛,它浑身发抖,腿有点站不稳。伤口简单处理后,驴腿上的绳子就被解开。为防止它过度挣扎崩开伤口,青骟驴暂时仍被囚禁在木棒围成的“监狱”里,和它做伴的是一只不小的编筐。过了七天,爹开始在生产队下工后遛驴,青骟驴隐隐甸甸的脚步重新踩踏岁月的自由,处在身体恢复期的它草料自然是好的,像受到特护的病人。一次,我遛驴时处于怜悯摸摸青骟驴的头,没想到它竟把我拱倒在地。虽失去了雄性,但驴性终难改啊。人们要它早点拉车,专心做事,不得不剥夺它的一些自由,是生活阉割了它啊。
十五天后,大伯说不能空遛了,得骑着遛,不然它会腰弓,是个乏驴,没力气,迟早是个挨刀货。爹为多挣几个工分下了煤窑,遛驴的任务落在我身上。一开始,我劝爹不要再去那个地方,四片石头夹一片肉,太可怕了。我先前由爹领着去过一次窑上。看到父亲嘴里衔着一根缠了布的铁丝,铁丝的另端绕着一盏煤油灯,肩膀上挑着一对芨芨编的圆筐。每次出煤时,爹没到窑门口,喘息声早到了,风箱似的。一天下来,人就是个标准的黑炭头。我是家里的老大,爹一走只好照大人的吩咐去遛驴。我看到青骟驴的伤口有一道隐隐的红,上面还得驮个人,我的眼泪立刻就来了。想到爹挑两个大筐,艰难前行于巷道,矮小的身子几乎被筐挡住,只看清两脚在寸步移动,我的眼泪又来了。
青驴的雄性被剥夺了,爹的脊背被压弯了。
等青驴的伤口完全好了后,它让大伯和二叔拉出去套车,名为“调驴”。扎扎圈,上夹板,撑鞍子,上套。大伯牵着缰绳,二叔则扬着鞭子,二人齐声吆喝,指使青骟驴拉车直行、拐弯、后倒、转圈。几天后,青骟驴就领会了驾车的技术,正式上岗为我家挣工分了。
我的印象中,青骟驴参加的拉农家肥的劳动场面最为壮观。冬闲时节,几十辆驴拉车在妇女的吆喝下浩浩荡荡奔跑于田间与粪堆之间。为了抢到一个装粪的好位置,卸完粪后妇女们都站在车厢里,像古代的车兵,一手握缰绳,一手抄鞭子,驴蹄的“踏踏”声,鞭响声,吆喝声,骂驴声,车轮声响成一片。你怎能说那不是大生产运动呢?我家的青骟驴总是冲在最前头,帮了母亲的大忙,帮了全家的大忙。青骟驴拉着我们这个破破烂烂的家走出风风雨雨。我的母亲是一个老实人,她常感慨,青骟驴身上每天都起着血道道,那年月驴跟上人也受了不少罪,驴与人一样的苦啊!
青骟驴脑瓜灵活,不给人惹麻烦。一天夜里,它饿极了挣脱缰绳到生产队的田埂边吃草,天蒙蒙亮便按时回家,爹怕队长找上门,让养驴户们牵着驴挨个验证驴蹄印,忐忑不安了一早上,结果谁也没找上门。原来青骟驴只啃草,偶尔偷一个麦穗儿解馋,避免了一次麻烦。有时想想,驴犹如此,人又何如?
青骟驴一生所犯的错误是在平添整地年代误吃了大妈的馒头。那时能干活的的都奋战在工地上。大家挖土、装车、扒土,配合的有条不紊,青骟驴拉的意兴高涨,蹄爪子(腿)跑得快,不偷懒,不装病。有用不着或划不来用驴车时,青骟驴就到地埂边找找有没有吃的,一次它终于碰到大妈装“腰食”(劳动间隙吃的食物)的布包,它不客气全部“笑纳”。大妈抡起铁锨砍它,用最恶毒的语言骂它。青骟驴的身上多了一些新伤。
青骟驴在步入晚年时我也考上了大学。家里光景一日胜过一日,养了键牛和红马,这样青骟驴在家畜中的地位岌岌可危。不过还好,孩子们拉出去放它时它既不挣缰,更不偷吃庄稼,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后来,孩子们说放驴真划不来,它不能驾犁,不能当手扶子用,养着不是白养着吗?还不如卖了。我知道,有一样东西正从生活越来越好的人身上消失,坠落。恰逢此时我奶奶也进入耄耋之年,说话颠三倒四很惹人不爱,她挣扎了三个月,终于撒手人寰。逝水茫茫,音讯皆无,不知道她在那边活得是否顺心。不管人或物接近衰老是总会成为别人眼中的累赘。
我大学毕业时,青骟驴已22岁了。有时它更爱趴在地上,浑身的毛杂乱肮脏,灰灰的眸子里布满了白丝般的云翳,目光荒寒寂寥无助颓然。偶尔它被不会骑自行车的人借去回个娘家,或给人家干点车拉的零活。我爹说了,驴不能借来借去,养活到哪天算哪天,人不能太忘恩,不然连畜牲都不如。
雨后的一个清晨,小孩子都赖在被窝里,已患上二级矽肺病的爹拉着青骟驴去放,上一个小坡时,驴一打滑,把一条腿给别了,它瘸得厉害。爹找兽医给驴上药,心里一直自责。青骟驴说不行就不行了,给青草也不吃,哗啦啦便不起身了。
就在我工作的第二年春天,小草刚探出头来,青骟驴终于走完了它的一生。同族的伯叔把它剥了,它的内脏扔给了黄狗。他们永远信奉“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都是自然的美味。他们大快朵颐,谈笑风生,我们都默不作声。这一年夏天,我的二十六岁就眼瞎守寡的大妈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祸不单行,妈妈整天泪眼花花,爹则抱个膀子圪蹴在炕旮旯里叹息。那些日子,每当看到劁猫儿骟猪的或结扎的女人,我都会想起青骟驴,想起峥嵘岁月。
青骟驴与瞎大妈异类同途,一个被饕餮者消化,一个被细菌黄土消蚀,都走向无边的虚无和黑暗了呀。其实,一切都是人为的呀!
正值深秋,枫丹叶落,北雁横空,秋气高邈。门掩黄昏,在淡淡的灯光里,在心灵的罅隙里,总晃动着青骟驴的影子:修长的后腿,毛茸茸的耳朵,水润的眼睛……
2007年11月2日
2007年1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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