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分享] 守望马群
2020-11-05叙事散文洪水河畔
守望马群—谨以此文献给那些活着或死去的牧马人西风。流云。落日。枯草。这是冬天的某个黄昏。你从低矮的土坯房子里走出来,趟过那条弯弯的小河,坐在一个白色的山冈上。你的背景是祁连山,是大马营草原,苍茫而又苍凉,更远处是藏蓝色的天穹,那上面嵌镶着一
守望马群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活着或死去的牧马人
西风。流云。落日。枯草。
这是冬天的某个黄昏。你从低矮的土坯房子里走出来,趟过那条弯弯的小河,坐在一个白色的山冈上。你的背景是祁连山,是大马营草原,苍茫而又苍凉,更远处是藏蓝色的天穹,那上面嵌镶着一弯弦月,宛若秋日随风漂浮的菊瓣,凄清,冷漠,优美。
你就那样盘腿而坐,拿出一把二胡,慢满地拉起来,琴弓抖动,琴弦铮琮,哀婉的曲子水般地漫散开来,淌进河谷、草滩和雪地。那凄没的乐音仿佛氤氲着时间的雪花,从岁月深处飘来,在你的记忆中一点一点融化,洇成迷迷蒙蒙的雾。
几十匹马静静地站在河边。从你这边望过去,那弯月牙正好从一匹白马的背上升起,飘扬的鬣鬃被涂上一层淡淡的蓝晕。冬天的风吹埙半呜响,芨芨草瑟瑟摇动,马的影子映在清亮的水里,这一切就像一个荒远的梦。琴声响过之后,那些马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你,它们的眼睛蓄着蓝汪汪的泪水,泊满了温情和感念。
你已经老了,黧黑的脸庞,皱纹密布的额头,积满了尘土的头发,漫漫的时光在你身上留下了苍茫而沧桑的印痕。冬日的月色下,你坐在那里,就像一尊守望马群的青铜雕塑,浑身上下泛着青凌凌的寒光。你紧握弓弦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叫人想起寒风冷雪中枯硬的树桠叉,但你的眸子始终是清澈明亮的,那里面依然闪耀着生命和青春的火花。
在辽阔的马场草原,枯黄的芨芨草和马兰抖落霜花,弯弯的小河边飘荡着一层白雾。你的琴声穿过云杉林,穿过河谷和草甸,唤醒了沉睡的马群,它们颤着梅花碎步朝岗坡上走来,一皮白马领着马驹在你身边溜达几圈,咴咴叫了几声,又掉转身朝河那边跑去。一匹枣红儿马打着响鼻,伸出红润的舌头,轻轻吻舔你的胳膊、肩膀和头发。在你的眼中,那些马都是可爱的孩子,是它们充满梦幻的眼瞳,照亮了你孤独寂寞的岁月。有马的时候,你的二胡就能拉出激情,你的琴声里就有马场悲凉壮美的故事。
这个地方叫白石崖,一片宽阔的河滩,两座平缓的山冈。你的家就在临河的草地上,三间土坯房门对着青山,窗含白雪,日夜能听到天风河籁。离你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墓园。夏日,这里开满了金露梅和银露梅,你赶着马群走进墓园,随便找一处芳草青青的坟丘躺下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一任缤纷的花瓣在脸上飘拂,让黄黄红红的蝴蝶落进心灵的水潭。冬日,雪花盖住了墓园的荒草灌木,几只雪狐狸跟马追逐嬉戏,溅起漫天银白亮丽的雪雾,你恍惚育扑置身于一个童话世界。
你曾对人说,在军马场草原,你是一个最忠诚的守墓人。白石崖墓地,埋葬着你的父亲,也埋葬着许多你不认识的乡亲。他们是这里的第一代牧马人,有的,已经在这里静静地睡了半个世纪。日升日落,时光流逝,有关牧马人的欢乐和痛苦,有关骏马的传说和歌谣,都幻化成了野菊和马兰,在墓地淡蓝的晚风里摇曳,每日每时跟你的灵魂絮语,轻声诉说……
祁连山白石崖,月亮在你梦想中穿梭,你不停地拉着二胡,让地老天荒的的琴音飘越逝水长河,追寻远去的峥嵘岁月。
五十年前,你的父亲骑着一匹栗色骏马,整天在草原上奔驰。那时候,山丹马场有几十匹军马,马群飞奔起来,铁蹄飒踏,鬃毛飞扬,震动得山鸣谷响,天摇地动,如飙风掠过草原。父亲挥舞着系有红绸的长鞭,时而狂吼,时而轻啸,那潇洒自如的架势就像指挥气吞山河的铁骑,去穿越枪林弹雨,奔赴遥远的沙场。父亲喜欢骑在马上看落日,拉缰拽嚼,昂首跳舞祁连雪峰的最后一抹夕阳。那一刻,你发现云崖是红色的,马群是红色的,父亲的背景是红色的,整个场景苍凉、冷峻、悲壮。
在你的记忆中,父亲那绿色的军用水壶里永远装满了青稞酒。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马儿们尽情地张扬着野性和自由。父亲和几个牧马人坐在齐腰深的芨芨草丛里唱歌猜拳,喝多了和醉了,都搂着马的脖子嚎啕大哭,然后再给心爱的坐骑喂草、梳毛、剪鬃、挠痒,百一朵朵粉红的马兰花插进妈的笼头。
你的父亲曾是一名骑兵。遥远的战争岁月里,父亲骑着骏马,手握钢刀,跟他的战友转战于河西走廊,血与火的战争,使父亲跟战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父亲想你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次,他身受重伤,摔进深深的沟壑,眼看就要落入敌人之手,是那匹黄骠马跑过来,平卧在那里,硬是把他驮进了祁连山莽莽的林海。父亲说,那匹马最后死在战场上了,敌人的一颗炮弹炸断了它的后腿,为了不连累主人,她纵身向十几米的悬崖跃去,留下了漫天的血雨,纷纷扬扬飞落,就像秋风中的野山茶花瓣。
战争与马的故事永恒地悬挂在祁连山的峰顶。你想象中的马就是那飘飘悠悠的云朵,是那滚动在天边的惊雷,是那漫卷黄沙的野风。你始终相信一种说法:马把灵魂和精神交给了战争,使生命燃烧起来,照亮了天弓地弦,让活着的人去体味一种崇高与壮美。
桦木鞍子,生铁镫套,牛皮肚带,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产。现在,它们都静静地蹲在墙角,仿佛想跟你倾诉什么。每天傍晚,你总是挨个抚摩一边,然后才走出家,坐在那条小河边守望马群。你望不了父亲,那个面容清癯的老人,自从离开部队以后,就成了一个普通的牧马人。那时候,除了喝酒,他总是喜欢独自在河边徜徉,脖子上挂着一把二胡,一边走一边拉。蟒蛇皮蒙成的琴面,在黄昏的星光下闪着幽幽辉光,时间的雪花从琴弦上抖落下来、覆盖着父亲的孤独、苍凉和铭心刻骨的怅惘。
父亲去世时,你从他手中接过了牧马的套竿、鞭子,同时也接过了那把破旧的二胡。那年月战争的硝烟已经远去,在你的眼里,山丹马场已变成了平和安宁的世界。那里的草滩、草垛,那里的河流、松林,还有那里的马群,被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被山岚虹霓辉映着,全都像童话和诗一样美丽。
你继承了父亲的个性,豪放、孤独、忧郁,白天牧马,傍晚就坐在河岸上拉二胡,用琴声跟白云飞鸟对话。你的目光总离不开妈群,琴声里时而是沙场点兵的激越,时而是紫骝飞弛的啸吟,有白草红叶的秋韵,有冰泉雪溪的冬景。
其实,你梦中的那个场景早已消失。不见了刀光剑影,不见了烽火狼烟,山丹马肉圆膘肥,在草原上溜达,慵懒散淡,逍遥自在。他们野性的什么一天天萎缩,昂扬的激情不再复现。草原风光秀丽,没有北方苍狼,因为没有祁连雪豹,甚至连野兔老鹰也逃遁的无影无综。你从蓝莹莹的马眼里读到的是雪山海子般的恬静、平和与美丽的温情。
四十年的牧马生涯,你从未体验过一次悲壮激越的马背生活。守望草原的时候,你最怀念的还是父亲,还有伴随他征战南北的战马。闭上眼,你总有一种幻觉:绿色地平线悬浮着古铜般的太阳,一匹菊花骢飞奔而来,父亲的军刀在橘红的朝霞中闪着寒光……
你知道这一切不可能发生。马是冷兵器时代的产物,随着战争原去,它们也便失去了啸傲沙场的舞台,成了供人们娱乐消遣的工具。纯粹意义上的军马早已走进了历史,被岁月的烟尘埋没。
不过,对你来说,那份爱马的情素始终未变,霜冷长河,祁连岑寂,在这冬日的黄昏,你依旧拉响二胡,为那些马,为那些死去的牧马人,献上一曲永恒的爱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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