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长街的追踪

一条长街的追踪
一
那个房间，弥漫着香烟的雾圈儿，还迸溅出橘子瓣汁液，以及面包的甜腻味。到达这儿已下午了。桌子上，摆放着的食物，仿佛暗含了隐喻意味。那是车行半途，他从服务区买来的。
他制造出来的气息包围着他，让过去有了一个短暂的遗失。他陷入睡眠，而后醒来，依靠意识判断所在的地方。他看到逃离的另一端，那条长街，如一条蠕动着的生物，他被啃噬的意识，还残留着一丝疼痛。
那种激发想象的香甜味道，驱散了虚拟在一种记忆的苦涩，而唤醒了许多沉睡的知觉。
那条长街躺在城市北部陈旧区域里，蛰伏在小城庞大的躯体里。街道上的各种混合的声息，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发出来的，即便在梦里，他也常听到一种含混不清喘息声。在那种氛围里，他一天天被时间带入了死气沉沉的暮年之中。
到这个城市很多年了，他的原乡之声，被城市吸纳殆尽，他的容颜也改变了，生活习俗被同化，一些属于早年的梦想，被城市扼杀。每一个傍晚，他走到街上来，总会看到从西边斜照过来的光。那通红色透过树枝，落到地上，一片光斑的阴影。他仿佛被暗影拘捕，被囚禁在某个角落里。
站在路这边，不远处的楼体上，一条条长线吊着一个个黑影。那些在墙壁上刷着涂料的人，让他想到皮影戏。而另一片毗邻区域，一片倒塌的旧楼，残墙断壁。他熟悉的一切正变得面目全非。改变这片区域的一双神秘之手，正在偷走他的记忆。
楼房在傍晚倒塌的声音，在他的内心深处产生巨大震动。“没有毁灭，就没有新生。”这个道理对一个在这个区域生活了很多年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无法描述一种被损毁被挤压的心境。
时间快速变化带来的切割与变换，摧残原本固有的一些影像。当那幢新楼在几十米远的地方，崭新而发光时，他忽然觉得，是它们进行了一种侵略与占领，他的恐慌在那儿蔓延，他恐惧的消失不可遏止。一些在内心埋藏的像植物样鲜绿的东西，被一个小小的兽口吞噬着。
那种消失，逼着他往一种未知的地方去。一年之后，他再来时，一个不熟悉不认识的地方，让他错愕。无法找到参照物，来还原记忆，他觉得留存在心底的原乡意识，遭到了侵蚀，遭到的毁灭。有一些东西从心底被连根拔走了。
“没有物可供辨认，一切看起来，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当转瞬而逝的物象，出现在感觉里时，虚无感，犹如一团混沌的迷雾。他惊诧：那些发生过的记忆，到底去了哪儿。他徒然地看着，西边庞大的落日，沉入天边。
二
他总是梦到一条摇着黑色尾巴的狗，从街对面跑过来，穿过人群，朝着远处狂吠。这个家伙丝毫不顾忌那么多人盯着它。他确信狗认出了熟悉的目标。
那么声嘶力竭的叫，一定是它记忆里发生的事件，伤害过它。而障碍物阻断了他的视野。这里没改变之前，长街上，噪音纷飞，人与车搅混在一起。他在一种支离破碎的视觉感里，快速走过这片喧嚣之地。
他陷入身体内部的黑暗：一个黑影在那儿，向他掠夺安宁。看到分裂的他，陷入想象画面里的一把刀锋。
那道光刺伤了他，并提醒：生活是实在的，身体也是实在的。他渴望一种柔声的话语而不是尖锐之声来充斥听觉，然而，饥饿感，身体内部的缺口，以及火焰般燃烧的知觉，在一种镜子里向他索取抗拒的力量。
那条长街，像一条阴影，即便离开多年之后，仍然在无数个夜晚唤醒他。它又像显影液，在他的皮肤上，浮现出受伤的疤痕。那长街上的车站，强行把他内部的东西撕裂，造成一个人的失踪和分离。一个人在那个车站出走，给内心留下一个永久的谜团……长街把过去的日常带到头脑中，他记得从那时开始的逃跑与寻找，持续了很多年。
他总觉的背后一条影子跟着。那来自长街上的风，把许多物的影像裹挟其中，在心上刮来到去。风颠倒了许多事物，一年到头总这样，无休无止，把人逼到绝境里。
也许就是这样被逼跑的，在风声之中，他看到夏天家门口那条路，泥泞不堪，昏黑的污泥浓稠地吸附在脚踝。那长期潮湿发霉的气味充斥着空气中，仿佛占据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看着狗皮膏药般的稀泥，绝望得要哭出来了。他觉得被这一片浓烈的色彩堵着的心，几乎无法跳动了。
他看到了出走这个词语的力量，依靠这词语，他冲出让那室息的区域，寻找他的方向。想着一个遥远的地方，他就想到少年不顾一切逃跑的样子。那一刻，逃离的背影充满了光辉，照耀到他的内心。
“没有人能拯救你，除了你自己。”
他觉得出现在半空的黑色巢穴是神奇的，区别于人的房屋，常常带来人的仰视，并让人幻念飞翔。从飞翔之上，人想得更多，也更超越现实；鸟的飞翔是现实的；人的飞翔是是被暗示激发的。
那个单人房间里，他沉沉地陷入睡眠。他太累了。回想一路上鸟巢从眼前闪过。他觉得自己拥有了像鸟巢一样的安宁之地。坐在床沿，睡意袭击，他就势躺倒床上。那一刻鼻息声轻微地弥漫着，一片浮游的水域，漂浮着他的身体，将他的幻觉与梦装满那个安宁的空间。
即便是美好的沉睡，他的梦也没有停止：一路上秋天深黄淡紫和残绿的植物色，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船体，载着他荡漾不止，在醒来后，他想起客车在身下轻微的颠簸，仿佛在一条大河上，飘荡着他的灵魂。它们通过身体，到达了一个精神的彼岸。
在对面，那隐匿于夜晚的，是他出走的长街。它一直在追踪他的去向。在每一个路上，每一个夜晚，都像一条绳索牵住他的灵魂。
“我和你在一起，就是和时间之伤，和出逃在一起，和唤醒与疼痛在一起，那些不可名状的事物，常常从黑暗中跑出来，像一把双刃剑，刺向他的内心。”
它搅乱了他，又迫使他镇静下来。那隐秘旳真相，开口说话：“你必然爱上那些伤，怀念那些痛，那最繁盛的森林之境，才会在之后出现。”在那儿，天空、飞鸟，被一个落叶遍布的丛林托起，一些飞翔之物，在树丛的巢穴里，孵化无数的翅膀，冲破黑暗的迷雾，让锁进牢笼的目光，获得自由追逐。 三
上午，闪过车窗外树影，被阳光切割出无数碎片，在脸上跳荡。身体陷入座椅里，疲惫感像堆积旳泥巴，被一丝丝温热的光缓慢地消解着。不知过了多久，拖坠的泥巴消融了。
睁开眼睛，阳光哗啦啦响着碎银子的，从车窗闪进来，风轻挑地抚摸着脸，亳无忌惮。而风里的光象个孩子，热忱地在皮肤上，传递着火焰的美。
风让他想到没有禁忌的少年。渐渐的，他觉得被来自远方的风包围了，风像一个在敞开心扉的怀抱，敞开了隐秘而真纯的一扇门。
好多年没这样感觉了，身体松开了枷锁，包裹的一层硬质的壳，簌簌散落。
他记得有一句话：通过精神的道路，是肉体，而不是其它。
那让肉体获得拯救的，就是这样的出逃。一个陌生的空间，一条线路上栖息在树上的鸟巢……还有那些食物，在时间里集合起来，像一个纯粹的爱人，占据了他的一切。
沿着食物的味道，看到那缺失的“爱”。从一个词语，变成一种可感的知觉，滑入到身体里，在一种模糊的时间记忆里，他完成内心的一种蜕变。
当他获得一种释放。这条长街上，从迷雾中显现出，一张脸。
跟随着那张柔和的脸，他寻到了条长街。沿着长街，他走到了别的地方。
那是一个公园。那个夜晚的长椅上，落满月亮的光辉。不远处的石头山形下，一片婆娑的树影，依稀浮现出来的画面，像一枚钉子打入身体。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多年前的傍晚，他坐进那个影子里，看奶酪似的月亮。自从一起看月亮的人，失踪之后，他就厌烦了奶酪的味道。公园来荒废在记忆里，一去很多年。
那条长街，像一把锁链，锈迹斑斑的淹没在一片灰暗的水中，时间很久了，就成了一种古老的印记。它变得像标本，每一个被回忆起来的影子，都定格成疤痕。
也许只有沿着时间的逃跑，才能将长街看得更清晰：路面坑坑洼洼，沿街的房子歪歪斜斜，从屋角一处生长出来的开白花的树，变得无比庞大，那花色最终覆盖了整条长街。他明知道这是一种放大的幻觉，仍乐于以此开始一种放弃。
他逃离之前的某日，人们截断了那条路，整条长街的路面全部进行了清除，路面比过去宽了一倍，沿街的那些树全部砍伐掉了，一棵棵新的树苗，出现，并开始生长。而那在记忆中追着人跑的沙尘，被一只魔瓶收入了时间的瓶腹之中。
……那条长街，那个流浪狗，静止在那儿，而他沿着一条远去的路，被车带走。那条狗、被浮起的街道，像一个凸起的画面，但它以一种告别的方式，站立在目光的尽头。影子，越来越小。他想，一切追踪，终有停止之时。
2019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