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在音符上行走
2020-11-06抒情散文敬一兵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身边的人,人身边的树,还有树身边驶过的车,摇摇身子变成音符,爬进我的耳朵里,鼓鼓噪噪协商了一番,然后排好队伍,来来回回在我的耳朵内外跑动,把声音拉成一条马路那样的印象,就在我的身上生了根,吐了芽,像一朵温柔而又狭长的飘云。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身边的人,人身边的树,还有树身边驶过的车,摇摇身子变成音符,爬进我的耳朵里,鼓鼓噪噪协商了一番,然后排好队伍,来来回回在我的耳朵内外跑动,把声音拉成一条马路那样的印象,就在我的身上生了根,吐了芽,像一朵温柔而又狭长的飘云。自从这样的印象生成后,音符就成了我脚下的铺路石,一块一块连到了天边。每走一步,都会踩得音符旋转了身体,哇哇叫唤。即便我不行走,只是用眼睛看看,也会发现,行道树下忙于搬运食物的蚂蚁,一条横穿马路追赶主人的狗,或者一条走错了道的毛毛虫,也会把音符弹奏得叮叮咚咚。如果与人有缘的话,我相信,音符是看得见的。一旦相逢,从音符里散发出来的某种神秘的昭示,就如同是蜘蛛吐出的丝,拉得老长老长,让盲人开眼,看见自己的行走状态,是与命运连在一起的。并且,它的长度,正好与我的年龄占用的时光,是同等的。
天一亮,躺在地上睡大觉的音符,就会被那些从其身上走过去的风,汽车,人和动物惊扰,然后不由自主就和它们抱成一团,在阳光下面翻滚,一次次试图用暗暗掀起的细微波纹,向我的耳朵聚集。这样的情形,天天如此,先于我的存在而存在,其中隐藏了许多不甘寂寞,从水泥裂缝间隙冒出来的,栖居在大地深处的我的祖先行走的生命性质。尤其是在城市的地面上,由人制造出来的音符,总是预先就被密集地铺排在了我要走的路上,等待我的脚踩上去的时候,就把他们灌注在音符里的习惯和敏感(我以为这种习惯和敏感,极有可能就是一种人类经验),凭借音符开出花朵的那种叽哩哇啦的响声,传承到我的身上。
最初走上音符的路,我十分的兴奋,仿佛刚刚喝完一杯浓酽的酒。皮鞋碰撞水泥的咯噔咯噔声,车轮碾碎玻璃瓶的咔嚓声,追在车屁股后面飞舞的塑料袋的哗啦声,萦绕在街上久久不肯散去的商贩吆喝声,建筑工地上打桩机或搅拌机地动山摇的吼叫声,还有“波普”摇滚乐穿透音箱掷在墙面上的金属声,都沿循了起伏的纹路,风一样递到我的身上来,用质感的力度,把我雕塑、蛊惑,实现用它们的体温,将我彻底孵化成一只听凭摆布的鸽子的决心。可是,在这条路上走久了,我就感到了过多的障碍和恐惧。像雨点一样急速的汽车音符,横冲直撞,溅起污水或者灰尘,让人躲闪不及。车与车的剧烈碰撞,以及惨死在车轮下的冤魂,时时都盘踞在我的脑袋里,发出毛骨悚然的鬼嚎。尖锐的刹车声,人与人相互指责的吼叫,还有如天风掠过、难以收束的重金属般的噪音,闹闹嚷嚷,刀一样闪烁出锋利的寒冷色泽,刺痛了没有一点戒备的我的肌肤和耳膜。走在这些互不相让的、八面出锋的音符上,我先是被酒杯、硬币、高跟鞋的轻浮呼啸断章取义,接着被钻石项链、轿车、空调的淫荡啁啾雕刻成只有半张脸庞的发酵动物,然后,就被机器、物流、噪声肆虐的音符洪流,推挤在了野草丛生的边缘小道上,卑微地与牲畜一起行走,继续忍受城市音符的侵略和剥削。
说来也怪,与动物一起走在边缘的小路上,先前那些脚跟接了脚跟,鼻子碰撞鼻子的尖锐音符,似乎因了弹奏的方向,从城市指向了村落,由水泥过渡到了泥土,跨越刀锋的直线转化成了柔滑曲线的缘故,少了拥挤的喧哗,收敛了棱角分明的锋芒。我每一次迈动的脚,在草木遍地的泥土上,踩出来的音符,都是蜜蜂的嗡嗡,树叶的哗啦,蚯蚓的嘀咕,露珠的叩哒或者搅合在牲畜喘息中泥土窃窃的私语。这些寻常而又朴素的音符,像是一枚枚花蕾,在城市喧哗边缘的平和气息里,一瓣一瓣地打开,一滴一滴地浸润到我的肌肤和骨骼里,把我被拥挤压榨而近乎干枯的心灵,一丝一丝地滋润。在这段音符的路上行走,我的心,在说话,说话的声音,与露出泥土的细嫩麦苗,雨后变得鲜绿的蔬菜,还有轻风吻过而越来越滋润的田畴,投合在了一起。再踩一次脚下的泥土,还是这些清新的音符在浅唱低吟。想倾身细听,音符们却伸出手指戳戳我的脸庞,笑呵呵地:你呀,你呀,你真笨。是的,漂亮与妩媚,肤浅与醇厚,人为与自然,竟然就只有一步之隔。
暖晴的午后,斜阳袅袅腾腾伴了我踏着芳馥的音符,来到一片桦树茂密的山坡上。背靠地衣隐隐可觉的树干坐下来,打算歇歇脚,没想到竟然坐出了一屁股的野鸟咕咕,蚱蜢悉嗦,一荚野草种子爆裂,没有完全从睡眠中醒来的蜈蚣翻身打嗝,一种来路不明甜丝丝的气味游走的吱吱,还有一枚叶片噼啪断离枝条,然后掷在野草上的嘭嗵。穿堂风一样急匆匆的城市,是听不到,也没有耐心倾听来自偏僻角落里的声音。只有当我用一场恶战结束了少年的意气,仿佛一只受伤的成年狗,太阳出来后,趴在荒野上为自己接点地气而慢慢变得安分塌实后,才能听见地面上的,以及没有水泥的覆盖,十分容易从泥土深处冒出来的音符,像阳光波纹舒缓荡漾递来的天籁声韵。鸟儿翅膀扇出的音符,让天空有了高度,蚱蜢跳跃甩下来的音符,让大地有了深度,树叶坠落在地的嘭嗵响动的音符,让教堂传来的钟声因了无法比拟的纯洁,羞愧地缩了身躯。天籁的音符,打开了我拥挤的心灵,让我呼吸的韵律,脉搏的美妙声音,还有血液流淌的汩汩响动,寻到了通往连阳光也抵达不了的空阔疆域。心灵原本就是用来歌唱的。只是,我能够抵达天籁吗?能够重新变成一个音符,回到自然的交响乐里去吗?毕竟,我在自己垒筑起来的城市堡垒里,封闭得太久了,让许多的天籁音符,擦了我的身体,越走越远。
如果与人有缘的话,我相信,音符是看得见的。一旦相逢,从音符里散发出来的某种神秘的昭示,会让盲人开眼,看见自己的行走状态,是与命运连在一起的。现在,我走在音符的身上,接受每一棵小草的每一次凡晨的清唱,我才明白,刚刚换完牙的孩子,甚至一只躺在地上接地气的狗,就是我的模样了,即便我身穿洋装,得意洋洋制造着水泥、汽车、哲学和一切企图超越自然的事情。山脚下的那些瓦檐缝隙中,炊烟吱吱地冒着,牛羊鸡犬欢快地叫着,到处燃起一片呼儿唤母的喊声——吃饭啦。天地人间就是这样奏响着音符,即使在樊笼里囚禁得太久,百川归海般的音符,也不会与人陌生,依旧会在冥冥之中,带你和我走近自然。有什么担心呢?还需要什么证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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