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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宁静的呼啸

2020-11-06叙事散文野猪皮
文/王开到处都是人,拥挤不堪,混乱无序。有一些,手里拿着武器;有一些,赤手空拳。有一些,面目狰狞;有一些,悲凄哀伤。但没有谁说话,那么多的人,静静地,好像睡眠一样。呼吸也没有,若有,也是我的,紧张、激动,还有几丝恐怖。四周的灯光,比春天的太
                    文/王开
  到处都是人,拥挤不堪,混乱无序。有一些,手里拿着武器;有一些,赤手空拳。有一些,面目狰狞;有一些,悲凄哀伤。但没有谁说话,那么多的人,静静地,好像睡眠一样。呼吸也没有,若有,也是我的,紧张、激动,还有几丝恐怖。   四周的灯光,比春天的太阳透彻,被整体玻璃反射,雪白刺眼。而恐怖,在无处隐藏的照射下,越发清晰。我慢慢挪动,脚步轻微而异常响亮。我平视,或仰望:同一样的天空,不同的背景——煤矿、窑洞、民居、巨大的坑穴、荒野、狼狗、尸体、孤独的树、被奸杀的妇女;还有大炮、钢刀,黑黝黝的炮口和锋刃,寒意闪耀。   历历在目的苦难让人四肢冰凉。空荡荡的展厅,次序陈列的,是一个民族蹂躏另一个民族的证据,也是一个城市的蒙难史——如果说一九二八年的三洞桥事件是个不详的信号,那么,相距十年后,九.一八的炮声,则预示整个东北的陷落。而照片揭示的,正是抚顺那段时间的屈辱。   凝视一副副照片,我头脑纷乱,记不准哪怕一张面孔。在这里,数字也被强暴,请恕我无力向你说出,汉代叫做玄菟郡的城市,它的富有,到了近代遭到彻底搜刮的程度。譬如煤炭、钢铁、森林、粮食、乃至交通银行邮电如此等等,无一幸免。而丧生几大著名煤矿的二十五万人的性命,甚至让我恼恨造物主,莫如当初不垂青这片土地,不赐予它令异邦垂涎的财富。也许,没有这些财富,抚顺受到的毁灭相应小一些……   表述这么多,你不要误解,以为这篇文章最终出于忆苦思甜的目的。就算是也没什么不好,说到底,忆苦思甜是昨天对今天提出的警戒和忠告,有着积极的意义。其实我想说一个人,他和这座城市及其所受的磨难,存在切割不断的关系。应当说,在他的青年尤其步入中年之初,遇难的抚顺是东三省、是全中国的悲怆缩影。可惜那时蛰居的他,尚未替天下百姓恸哭,而是一门心思,想着某一天回紫禁城坐他的龙椅。   二战结束后,他辗转被押解到抚顺,在战犯监狱的砖墙之内,留下整整十年的人生轨迹。由起初的张皇到后来的平静,他艰难地进行了一次思想的轮回。所谓的艰难,隐含着另外一层意思,也就是说,似乎他的前半生,多与日本扭结。即使沦为阶下囚,也和日本人分不开。不同的是,他的精神已经钙化。   那时候,他就住在过展厅背后的狱室。所以,当穿过那些灾难之后,沉默的年代,在我谨慎的呼吸声中,逐渐恢复了生命的质感。   作为整座监狱的主体,狱室分为二大部分,大致成倒折勾形。一条垂直向西的走廊,将灰色平房延伸出去。萌芽的青草和樱桃树,从南北窗映入眼帘。晴朗的春光,穿越方格玻璃,照亮墙上的画。画不是意蕴无穷的东方水墨,不是西方油画的魔幻或超现实主义,即使最不懂艺术的人,也能一眼辨认,画面充斥的沉沉死气,标志着灵魂的变态和苏醒——一群颇有才华的日本战俘,放下军刀,以笔忏悔各自罪恶。他们画一根香烟,说是,士兵杀死一个中国人,奖励一根烟。  我大致推算了一下,那个时候,该是他在忙碌“国政”时期。 “忙”,这个汉字,如果拆解开,用到他身上也还对应。心不死,方能为一己得失筹谋,心已死,才可置万民水活于不顾。他忙着倾听,这个大臣的,那个军阀的,唯独没顾得听一听,四海之内流民的哀声。我心想,一九五几年代,他看见这张画,镜片后面闪烁的,是怎样一种眼神?回忆起在寒冷的风中慰问关东军敢死队,他唯一的表情应是:羞愧难当——自第一次退位起,日夜不忘的复辟,寄托在如此残暴的人种身上,无疑是错误的。错误的结果,是山河破碎复破碎,而他自己,则身世浮沉雨打萍。   错误不可简化,追根溯源,在他之前,同治、光绪、道光,乃至建立东方帝国的康熙,在他的国土版图囊括远东,富庶不亚大唐的盛世之时,错误已如水漫沙,悄然渗透各个朝代。轮他匆匆继位,就如曹雪芹所言,忽敕敕大厦将倾了。大厦将倾无人收,诸侯割据,列强瓜分,黎民百姓命如草芥——封建伦理建立的世袭制,利弊分明的统治思想,害得不是他一个。   二百多年归于一家的江山,无奈拱手让人,情感上,他不可能不疼,疼和周围舌齿的恬噪,使他一会儿激愤,发誓振兴祖业;一会儿又举棋不定,左顾右盼。   而乱世新贵的中华民国,敦促他终于决心献媚日本,躲在车后备箱,在日本人护送下,出天津,过沈阳,“客居”长春。   长春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当初,一盆火似的,他不顾遗老们阻拦,执意听从日本人安排,由沈阳取道长春,为的就是一个许诺:扶持他成立“满洲国”。满洲,太悦耳、太响当当的名字,他如何拒绝得了甜蛋糕一样的诱惑。于是,珍藏二十二年的龙袍披上身,在怪异的仪式上,完成一次荒谬的“登基大典”。   对于他,第三次登基真的够窝囊。再次梦想的“国政”,并非如他所愿。原来,日本人安排好他应做的一切。不该他做的,闭口别问,问也白问。他像具木偶,主人叫他动胳膊,他就动胳膊,叫他动腿,他就动腿。他开始气,由气加权为恨。暗暗恨。气着恨着,熬到日本兵败。但日本人并不想放弃他,临期末晚,也要架上他渡海。   海当然没有渡成,中途渡到苏联,五年后辗转来到抚顺。来到对面展室展览他生平的图片和文字的房间。这个房间,与他长春的“皇宫”有着天壤之别。在这里,锦绣华服换囚衣,御床华盖变囚室——人到中年,他终于要认真地履行一次生命的“蝉蜕”。   巧得很,刚一接近,一个先我而至的游客,盘坐在炕上,双手抚膝,低首颔胸,模仿他闭门思过的样子,让同伴拍照。隔着厢房的窗,瘦小的游客陷在幽暗里,那坐姿,那表情,叫我一怔:溥仪,中国封建史上的最后一个皇帝,服刑期间,以相同的姿势,度过多少回东北的长夜?算起来,抚顺,应是他的故乡啊。东行二百里,就是世居之地,太祖兴兵的赫图阿拉。太祖因六十岁生日那天攻袭抚顺成功,才坚定讨伐明朝的决心,奠定了大清的基础。然而,风掠须发,江山易改。到他这一辈,大清的气质已糟蹋的一干二净。在长春,为名义上的皇帝称号,为三寸性命的苟活,他恭恭敬敬,乘船渡海,去日本接一把破剑、一面铜镜、一块勾玉,拿回家来当祖宗供奉——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情了,他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一哭,能洗刷掉什么呢。眼泪一抹,他还得笑。事实上,在长春,他失去两个自由:精神的和身体的。他成了实实在在的玩偶,从童年到青春,似乎,他单单为这个讨厌的名词而活。一开始,他有权发号施令,一呼百应的文武官员,大小太监,哪个敢不听他的。可惜,坐在龙椅上,他不知说什么;等他意识到话语权,日本人又捂住他的嘴,将他禁闭在高墙下的小楼里。   战犯监狱也限制自由。但这种限制,使他逐渐趋于平和。诸如长时间郁郁独坐,自我反思。都是相对自由的结果——当瘦小的游客离开,我随后推开吱呀的门走进去,潜伏在狭长房间里的宁静,立即包围了我。它们从脚下厚厚的地板站起来,从窗缝里挤出来,从沉积的灰尘里升起来,从天棚,丝网一样罩下来。
 
我尝试着,在炕沿坐下。想象他放下九五之尊,像草民一样照料自己。夜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早晨手忙脚乱的穿衣叠被,成为他真实的生活。房间的一角,有一个简易卫生间,我走过去,拉开门,见里面仅能安置一个马桶。这个特殊的区域,在其余狱室是不设的,如果说他还保留着皇帝特权的话,这算其中的一项。      依稀记得,在《我的前半生》里,他专门提到马桶的事。开始他不情愿,觉得有失身价,但后来坦然接受。因为时间改变着思想,他由云里雾里的飘忽,到双脚落在坚实的大地。衍变的过程中,他发现了民意民情的重要。需指出的是,倒马桶只是个由头,在更多的事情里,他解悟到生存的平等。   那本书酝酿于何时不得而知,恐怕在朝夕栖身的狱室,就孕育了雏形。不过,作为传记,文里缺少没落王朝对天下苍生制造苦难的歉疚和悲悯,对一同关押的日本战犯,也只字未提。他为什么不提呢?在监狱中,吃饭、洗澡、理发、劳动,时时要碰面的,重新认识后的心理反映;包括那些画,被感触的瞬息之间的情绪波动,为什么要隐藏,我一时没有想出来。   出版于1964年的书中,他还隐藏了一个人,或者说,他隐藏了他们两个短暂的夫妻生活。这个人,就是他的“福贵人”李玉琴。他没有具体说“福贵人”到监狱看望他的事,但这是个事实。距离他的狱室不远,有几间改造的家属接待室,属于他的那间,比左右两间的条件稍好。从外面看,南窗较为高大,窗外的景色一览无余。室内靠墙有一只很大的立柜,柜上镶一块穿衣镜。墙角的脸盆架是空的,然后是宽大的木床,及一些小摆设。   他不止一次和李玉琴在木床上睡觉,两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因他的绝口不提,都成了迷。关于李玉琴,是他荒唐半生,唯一一次叫人击节的抉择。东北亚少数民族的骨气,在无法喘息的压迫下,终于有了一次小小的回光返照——婉容、谭玉玲相继死后,日本人来干预他的私生活了,他们预备好许多本国女人让他挑选,他推三阻四,婉言拒绝。他太了解日本人的心思,热情有加,无非想让中国皇室的血统中,掺杂日本人的血脉。他可以认贼作父,断子绝孙的事情,却比较清醒。这种微妙的情况,促使他娶了“福贵人”。断了日本人的美梦。   “福贵人”虽殷勤探视,变奏的婚姻并未坚持到底,出于复杂的原因,“福贵人”后来“休”了皇帝。有舆论言,溥仪是个有性功能障碍的人,导致婚姻连连失败。究竟是不是,他自己不说,旁人再鼓噪,也是瞎猜。总之离婚使他少了一项优厚的待遇,很自然地,探亲接待室他不会再去,但也没有别人住。那张大木床,空了一年,又空一年。   在探亲室不远,有一扇侧开的门,门外的小花园,给沉闷的气氛增添几分俏皮。雪白的李花迎宾一样,向小径上的你伸出芳香的树枝,几片脱落的花瓣,飘在精心设计的小渠水面。据说,小渠的别致,源于他采撷皇家花园的某一片段所创造。这使我联想到他的幼年,他自己称,在国子监读书时,经常逃课,与蚂蚁昆虫嬉戏——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日后成为优秀的昆虫学家也说不定。那么,中国多的是一位法布尔之流的科学家,而不是卑躬屈膝的伪皇帝。   露天小戏台意外的出现在花园里,造型近似欧化。在灿烂的花朵映照下,显得有些落寞。关押期间,他曾在舞台上演戏,他演得很认真,赢得观众的叫好。令人深思的是,在书中他对很多事闭口不谈,小戏台倒刻意提起。也许他在暗示:人生如戏,朝代更迭又如大戏,你那里方才下场去,我这厢急匆匆上台来。演得好坏只是结果,光怪陆离的,是其中的过程。   空空的戏台前,惟我一名痴迷观众。想他演到入境时,戏里戏外,浑然一体。幻念中,龙袍与八旗,云彩一般,在高天上飘远……一人兀自狂想着,年轻武警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狱室那端的大院踏响;雄壮的喊号声,急如雷雨,穿越时空,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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