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有儿无忌

　　因为我的关系，先生最终决定离婚，七岁的无忌被判给了他妈妈。对于这一点，我和先生都感到很遗憾。本来我们想带着他，一方面，他从三个月大就是先生带，父子俩从来没分开过；另一方面，我们希望他妈妈能够无所牵绊地去寻找新的幸福，只是没想到她不同意。不过可喜的是，他妈妈后来又表示，还是由我们带着放心，因为她自己工作不便。 　　无忌这个孩子，长得虽不算娇弱，但看起来就是没别的孩子那么壮实，更别说有山里孩子的那种粗蛮了。他皮肤白皙，个子比这个年龄的一般孩子都高一些，一点都不胖，穿戴都是上好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城里孩子。他的样子总是很惹人怜爱的，不仅仅因为他爸爸在跟老师们打招呼时说他患有先天性癫痫，还因为他总是怯怯地，歪着头在一旁看别人玩耍，也总是微微驼着背，像只小老鼠一样一跳一跳地穿过操场。 　　我是他的语文老师。第一天他爸爸就央求我，说烦请我费心。原来他和妻子是近亲结婚，他说孩子身上有缺陷都是他们的过错。 　　班主任也很照顾无忌，可能是先生在学校代课的关系，他让个头不矮的无忌坐在中间这组的第一排。每天上课我都很容易注意到他，歪着头，挣着大眼睛，文文雅雅的样子。脸上一般都很干净（每回吃完饭，他爸爸都让他拿毛巾擦脸），只在冬天，有时会有他自己用手拭过鼻涕后留下的黑色污痕。这张脸，大多数时候都写着一种其他许多孩子都没有的怯懦，还有一种似乎对什么都觉得很疑惑的懵懂，又像是无辜，总是让人看着看着就不由地生出怜爱。 　　学拼音的关键时期，我喜欢叫他起来反复练习发音。学完拼音，又用各种方法鼓励他朗读课文。识字对他来说就有难度了，我只好利用课余时间来帮他复习、巩固。他很喜欢我用一节音乐课来让他们背《三字经》，因为我会在课前先教他背，课上他就可以当起小老师。 　　最初的时候，他不怎么举手回答问题，后来见有奖励就很积极了，但胆子还是太小。有一回我们上公开课，很简单的一个问题，他当然会举手的，可没想到他竟然答错了，我知道他那是紧张和激动闹的。有时他回答不出问题，我提醒或催促他时，他只会一动不动地用眼睛看着我，而眼睛里也就只有那两个词，怯懦与疑惑。 　　因为这些，在我心里，总以为他跟别的孩子不同，可慢慢我就发现，其实在很多地方，他跟其他孩子还是一样的，比如说调皮。我记得一次课间，我跟孩子们一起下楼，无忌走在我旁边。他突然抬头问我，杨老师，你看了《迪伽奥特曼》吗？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说开了，奥之父，奥之母……语速很快，一边说还一边不停地用手着力比划，脸上表情异常丰富，一看就知道是完全陷入剧情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其实他是一个很正常的孩子呀，哪有我想的那么脆弱！我正为我的发现暗自欣喜和宽慰，身旁的小人儿突然大喊一声“xx变身”，操着一个冲锋的姿势向前飞了出去。呵！他跳过了最后一级台阶，迅速转过身，双手已屈在腿间，朝着我嘻嘻地笑弯了腰。后来我看了动画片《犬夜叉》，就常常跟他开玩笑，他也很配合。我叫一声“犬夜叉”，他不回答，但是很快接上台词：你给我坐下！稚稚的童音，很好听。 　　后来，因为与先生之间的感情，我不可抑制地对无忌越来越好了，跟他的关系似乎也超出了师生之情。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总是在中午牵着他的小手去踏青，或者也带他上山去摘映山红，一路上趁机让他记生字新词、练习普通话。他也很乐意。偶尔看见他的衣服裂了一道口子，便赶紧跟师母借来针线，帮他缝上。每回他到了办公室，我总喜欢拉他在身边跟他说话，他也就直往我腿上滚。我时常提醒自己要有分寸，不能让别人说什么闲话，可只要一到学校，看到他那怯怯的样子和白净的小脸，就又忍不住顿生怜爱。 　　我知道，无忌也有恨我的时候。当先生告诉他以后他们要和杨老师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他哭着说，你们不离婚！不要你跟妈妈离婚！不要杨老师！要妈妈！ 　　我不怪他。想来想去，我们给他的伤害才是最大的，我们在他面前应感到最深刻的无颜。正因如此，我想给他更多更多的爱，我对先生说，我们要给他生一个妹妹，取名叫无忧，我要教会她，她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守护他哥哥的幸福。而接下来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只有尽我更大的努力去关心和爱护他，我想让他知道，他以后的生活里，只是多了一个人在爱他而已。让我得到安慰的是，慢慢地，他口中有了“杨老师我要洗澡，杨老师我要去睡了”这样的依赖，深夜半梦半醒间的“爸爸，要茶”也变成了“杨老师，要茶”；现在呢，我和先生出门在外，每回电话里，他总不忘问一句“杨老师呢”；甚至，前几天，当他奶奶嘱咐我要我注意身体时，电话那头冷不丁地传来刚走开的他的声音：要她长胖一点啊！吃多一点，她太瘦了！这个话我怎么听都觉得少了稚气，说得像个大人一样了，我觉得他在关心我！为此，我一连几天只要一想起来就很激动。无忌，懂事的孩子呀！ 　　自然，我和无忌的感情想要达到他和他爸爸的那个程度还需要一个太长的过程。我总想，他们父子间的感情可能是我永远都无法企及的。 　　无忌生下来三个月，他妈妈就去上班了。那时先生还没去代课，就在家带着他。先生是个很细腻的人，他简直把这当作一项事业来做。带孩子本来是女人的事业，而正因为是女人的事业，他一个男人做，就必定要付出更多心血。妈妈走了，无忌只能吃奶粉。就是这吃奶粉一项，也足显了先生的用心。上好的品牌奶粉、专用的开水（每天四瓶）、专用烫奶瓶的盆子、专用毛巾……摆放在无忌专用的桌子上，每天先生都要在这桌子旁一丝不苟地喂六、七次奶。烫奶瓶、泡奶都不难，难的是把握牛奶的温度。小孩的皮肉嫩，先生想自己的嘴巴试了定不管用，不然邻居家的孩子嘴里怎么会起了泡呢？想来想去，他就把奶往自己手臂弯里最白最嫩的肉上倒，才算是找到了窍门。至于其他，什么防暑、防寒、防蚊子、防感冒……还有婴幼儿教育等各个方面，他都是费尽心思，力求做到最好。这也许就是无忌为什么不像山里长大的孩子的原因吧。我是不得不佩服先生爱儿的一片心呐！ 　　几度春秋，清晨，把孩子藏在臂弯里去田埂散步、教他认识山水房屋……；夜晚，给孩子轻唱着摇篮曲：风儿轻，月儿明，树叶遮窗棂……从无忌在爸爸指着电灯说“电灯”时骨碌转动眼珠到第一次叫爸爸，到后来好几次癫痫发作，到如今，先生亲历了他成长的每一点一滴，他对他的爱，除了父子血脉相连，还有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寸步不离的累积呀！ 　　去年暑假，我们从云南回到长沙，把无忌从家里接了来。当时先生从株州进来了一些太阳帽，做个小生意。为了锻炼孩子的胆量和生存能力（先生觉得他这两方面缺失，一直担忧），他每天都带着他去步行街卖帽子。火热的太阳下，看着无忌比他表姐大方得多，听着他不时地喊“叔叔，您买太阳帽吗？小弟弟，你要买太阳帽吗”，我们感到既欣慰又骄傲，觉得分开的这两个月他长大了不少。 　　有儿无忌。我们这一路在外辛苦奔走，做生意连连亏本，找工作屡屡不如意，有时候竟然落到身无分文，多少回痛苦，多少回彷徨，多少回面临绝境，但从不敢放弃希望，是因为，有儿无忌。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所有对家乡的挂念，是因为，有儿无忌。如今，在外的情况已有好转，每天都努力赚钱，一心想，等攒够钱，解了没有房子（房子给无忌他妈妈了）的燃眉之急，就回家去，因为家里，有儿无忌。 　　明年二月，无忌生日的时候，我们要回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