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之地

虚幻之地 “没人期待我的到来，一切都等着我去打开。” ——帕蒂·史密斯

一
他陷入寂静好久了，就像有一扇门将他关闭了一个世纪。
世界上只留下他一个人。他在一个巨大的荷塘边呆着，看着平静的水面，仿佛游过的鱼也回到了深水的巢穴里。
它们在水里游着。突然又不见了踪迹。不觉之间，浮上来一溜青色脊梁，无声游动着，像潜水的船……周围的人群散去，暮色，让一切看起来安静极了。
他忽然想起那河岸边，一个年轻的孩子落水。在网络新闻报道中见过那个视频。找到那个地点，站了好一会。那个孩子被一个附近医院散步的护士救了回来。那孩子命大。她让所有在场的人虚惊一场。
在走离那片区域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地方，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水面上些许的雾气，空间看起来不甚透明。他好像被一阵水草腥味袭击了一下。
那种味道包含了鱼的气息。它一旦浮现出来，浑身就湿漉漉的；就像念叨一个人的名字，内心就会产生涟漪；就像看到春天，走过河边，帆船来来去去；就像看到沿河岸堤坝走着的背影，最后消失在一座小城里。
他认识城市就从很久之前开始。有了城市的对比，他才知道乡村是另一副模样。所有的事物都是这样，有对比才对彼此印象更加深刻。那时，他萌生到城市去。可以说城市开辟了一条属于他的道路，那是一种隐秘的诱惑。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尤其如此。
人对陌生之地，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想象。而这想象让他产生了逃跑的念头，它像一丛火焰在内心燃烧。后来跟随父亲去外地，经过一大片水域时，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片的湖水，第一次走了那么远的路，他有了路外有路，山外有山的无边无际之感。无尽新鲜的期盼，萦绕在心头。
在异地的生活得到改善，每天吃着美味的食物，头脑里产生着无尽的念头，一切未知事情的发生。就这样过了几年，他逐渐感觉到，好多东西并不触手可及，一物之外仍有无穷尽的之物，他无法抵达那儿……
车子跑了太久，他猛然睁开眼睛，窗外一个巨大的银行建筑物，他以为越过的界限，刚好就在眼前。他想，还有三站地，他就该下车了。
……小时候，他对未知的地方充满了好奇。
而现在，他依然对那些鱼群充满期待。那些让他产生无穷幻觉的鱼群，仿佛就是一种救命的景象，而除此之外，一切都沉入到知觉之外。 二

窗外依然浑浊，不透明的空气，尘埃弥漫着。隔着玻璃，车厢内里一群拥在一起的人，被巅波着，继续朝西边而去。
玻璃深处的空间里，浮幻着车内的景象。这是奇妙的。将近七点，各种灯光都亮了。公交车停靠站台，灯光穿过右侧人群照到左侧玻璃上，他静静着，想起一个成语：海市蜃楼。
一个立体的空间，虚幻，又真实。几个人头在玻璃空间里攒动。紧挨着右站立的人，对应着玻璃时空中影像。许多只手抓住中间金属横杆。从他的视角看虚拟空间，这些人仿佛被全属杆梱住了手。他们随着车速摇晃而颠簸着。
在两个城市之间，奔跑的车子是流动的桥梁。它以速度将两个城市缩短，那时候，速度在他的生命里像一只飞鸟。他需要它，它让他对城市某处的期待成为可能。
它实现了，由速度而生成的关于某个心愿的达成。
可是一个白天他在东边的那个小城，一个夜晚他要在这个小城里，他忽然想到是这辆车和它的速度为他制造了这样的局面。
云彩被奔跑的车抛到后面，那好像是一种变幻的美。可这美总好像隐匿了什么让人伤感。他沉入迷惑之中。是永恒的时间转瞬即逝，人和地理之间存在着印象上的牵扯，事实上，许多事一旦在时间里发生，它们就只存在于人的内心了。
即便是坐在车厢里的座位上，他偶尔会在黑暗中被一个梦惊醒。他看到那个离他最近的人，把他推入一片黑暗之中。那或者是荒芜人烟的草原，也许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样一种警觉意识，让他的精神遭受了纯粹的创伤，它就像一团流动的黑暗。他非常排斥它。他不喜欢没有光的空间。他活动着的一片土地，水草丰盈，一切都静谧而安详。他不知道为何会做一个那样的梦。这也许是过去，不停地转换生存地点，那些离乱的生活给留下的遗迹吧。
年轻时，他一个人生活习惯了，顽强地抵抗着那种一个人陷入生活内部的围困，依靠安静和想象带领自己往不知道的方向走。他以为一个人能够很好的生活下去，这样的想法在后来变得很艰难。就是这个肉身，得对付它的一日三餐。这让他不胜其烦。他草草应对它，日久天长，它就把身体拖入了一种极为瘦弱的境地。
他既不想付出太多，又想让肉体像田野里的植物生长得健康天然，这种矛盾让他苦恼。他不得不逼着自己进食。那段时间，他常常想：人不吃饭就可以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话，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玻璃上的空间消失了。就像一池河水，从他的头脑中消失。他忽然想到，那玻璃里的人就像一条条鱼，只是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池塘里。人世不过是一个奇妙的幻境。他差点失去了肉身。他就开始逃跑。
“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几百公里之外的那个地方。去年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去。那是一片果木繁盛的地方，几个大院子排列在高大杨树下的那片乡村土地上。”
这样想时，他忽然想到刚才在玻璃幻境中，两个人影重合在一起。那两个年轻男女，仿佛在接吻。他没有到车厢里去寻找投射的影子的来源。他不想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他被那两个影子吓了一跳，但他为什么要害怕呢？那不是美好的一个瞬间吗？也许是自己的心境离那样熟悉的场景过于久远了。
车在还在跑……
身后那条漫长的道路，留下了什么呢？然而，也就是在那缓慢转头的瞬间，他认出了路边那个房间。不久之前，他和一帮人在这儿集合，以采风的名义去往山里。他们沿着房屋背后的那条小路走到大山里去。那里有茂密的森林，山间的流水绕着那个房屋，蜿蜒而下，到一个山涧里去了。
“再没有自然界这么神奇的地方了。那些流淌着的水，总能找到它们的线路，去往它们要去的地方。而我该去往何方呢？”
前面那地方，早已等着他了。他说不上来是无奈，还是安然。他把头埋到手机上，他看到刚才写下的文字。
“他们坐着床的边缘，一对陌生人，像熟人那样站立着，然后坐下来。然后，也许是彼此等待太久的缘故，仿佛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在那边的床头柜上放置着一束鲜花。他们都嗅到了一股芳香，也许是那花的香气，让两个人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过去。”
为什么写下这些文字呢？他一时还没找到答案。他听到了头脑里水流的哗哗声，然后是一群鱼从游过来。他立刻兴奋起来，伸手去抓它们……在半梦半醒梦中，他还很年轻，充满朝气。他觉得总有些未知的地方需要他打开，哪怕那是一片虚幻之地。 2019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