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都在风里站着】
2020-11-08抒情散文惊涛拍案
【都在风里站着】●文\惊涛拍案我家门前就是一片芦苇行。这里的“行”,相当于汉语里面的“丛”或者“荡”,是成片的意思,但我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发音的准确汉字,只好用这个词代替。当我还是三四岁的孩子时,出门十多米就全是芦苇,芦苇的“行”并不大,也就
【都在风里站着】
●文\惊涛拍案
我家门前就是一片芦苇行。
这里的“行”,相当于汉语里面的“丛”或者“荡”,是成片的意思,但我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发音的准确汉字,只好用这个词代替。当我还是三四岁的孩子时,出门十多米就全是芦苇,芦苇的“行”并不大,也就是一个院子大小,但是长势惊人,密密匝匝,高大无比。尤其秋天一到,高大的芦苇,有两个大人高,都绣了灰白色的穗子,被风一吹,苇叶子刷拉刷拉刷拉响,既好玩又恐怖,好玩是在有大人的时候,我们敢钻进去捉迷藏,抓刺猬,大人越是着急地喊着让出来,就越往里钻,嘻嘻哈哈,一点正形也没有;大人不在的时候,我们都乖乖地、远远地躲着,那看不透的芦苇行,看一眼,小心眼里就扑腾扑腾地跳兔子。
因为芦苇行的存在,门前的过道上,就经常有刺猬、蛇、小兔子出现,我们常常乱糟糟地追赶小兔子,用砖头砸逃窜的蛇,或者把团成球的刺猬翻过来,用小棍捅它的白鼻子。三头的奶奶,我们叫大奶奶,就骂:小兔崽子们,别祸害,那是条命哩。然后把我们拢到脚前,给我们开讲:蛇和刺猬都是老天爷派来的财神,到谁家谁家就发财,你们把它赶走了,不是傻瓜是什么?我们都大眼瞪小眼,从此见了它们,都小心地给它们让道。
芦苇行中间,向南有一条鸡肠子小道,曲里拐弯,一直通到一口水井上。水井是“懒水”(相当于咸水,因为能吃的水井,我们都叫甜水井,不能吃的,都叫懒水井,那水只能用来泼场轧打麦场,或者往猪圈里的草根上灌,用来沤肥)。由于井口凹下去,别说人,连鸡一个不注意,也会栽进去,成了落汤鸡,一命呜呼。所以,老奶奶们对我们看护得格外严。一般情况下,我们都在她们的眼皮底下转悠,在门前转悠,不敢到那里去。等我十多岁的时候,小巴子家的猪一个跟头翻进去,等弄出来只能变成卖给各家的猪肉了,小巴子的爹很生气,就把一轮巨大的磨盘叫人帮忙压上去,等用水的时候再抬开,结果,那水一下子就给捂臭了。
芦苇行再往南,是近乎垂直的斜坡,人走过去,站不住,就算闸着碎步小心地出溜,也得飞快地冲下去。坡下就是一条小河,东西向的,从东边的李庄过来,通到村前的大湾里。过了河,是洼地,也是大片的芦苇行,里面夹杂了梨树、杜梨树、枣树、杨树。我一直奇怪,这片洼地是怎么形成的。很大,又低,比南北两边的地都低了一米多。这里,还有荻子行,荻子比苇子矮,淡红色的,有点像长大的茅草,既不能像芦苇用来编苇箔修房盖屋,也不能用来扎篱笆,唯一的用处就是当柴火烧。由于面大,又深,里面还有几处水洼,人一般很少进去。这里藏着的东西更多,比如,蛇、兔子、黄鼠狼子、刺猬,狐狸,那种红色的狐狸,还有大眼贼,只是具体大眼贼是什么,都说不清楚,好像也是类似狐狸之类的精灵。每天晚上,大人们在门前的一段朽坏的木头或者碾盘上闲聊时,就有人瞪着大眼,神灵活现地讲这片芦苇行。我们一面紧张而警觉地听他讲,一面竖起头发,在后背上种小米,偶尔门前的芦苇行里发出一点异样的声音,我们就会嗷地一声尖叫,使劲往奶奶们的怀里钻。我亲奶奶早就去世了,后奶奶远在东北,我还没有见过,所以就只能往人缝里钻。奶奶们就生气了,骂讲故事的石头胡扯扯,闭上臭嘴。石头张开他的臭嘴大笑,等过会,再讲,奶奶们就骂,然后一生气,奶奶们就叫:散伙回家。我第一个冲出去,因为离家最近,几乎是一个箭步抢过去,还没等奶奶们起身收拾好衣服,拿好扇子或者小杌子,我就冲进家门把门闩插好了。
我家门前,还有一个全村唯一的一个宝贝,是个像八仙桌子一样大的四方石头,这块石头很奇怪,不是青色或者白色的石头,而是砖红色的,里面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色的小片子,而且,它的四角都不是方的,而是圆形的,更奇怪的,是在顶上有个凹下去的坑,有小号的脸盆那么大,它歪在土里半截,里面存着半截水,永远那么多,再多就流走了。这块奇怪的石头,奶奶们都叫它月亮井,说是月亮奶奶的镜子,天好的时候,她就来这里照镜子梳头。夏天大雨过后,里面的水都换成了干净的水,我们可以在奶奶们的讲解中,看里面晃动的大月亮。
这个时候,奶奶们的兴致往往很高。教我们唱歌:
月亮奶奶,
好(hao,四声)吃韭菜;
韭菜怪辣,
好吃黄瓜;
黄瓜有种,
好吃油饼;
油饼怪香,
好喝烂汤;
烂汤怪烂,
好吃鸡蛋;
鸡蛋怪腥气,
好吃大公鸡;
公鸡有毛,
好吃蒜豪(蒜薹); …… 对这些歌词,我们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里面唱的都是好东西,这么唱下来,没出息的就会流哈喇子,别人就笑,自己也用笑掩饰,结果,所有的人都在哈喇子里坚持不住,永远唱不到最后。 有时候,我们也做游戏。两个人互相背靠背,胳膊互相别着,一个弯腰,一个被背起来,一仰一合,也有唱词,一人一句: 天上有嘛?
有星。
地上有嘛?
有坑。
坑里有嘛?
有蛤蟆。
蛤蟆怎么叫唤?
咕呱砸瓦嚓(瓦片) 唱到砸瓦嚓的时候,两个人多数时候容易被唱词、哄笑和动作弄得喘不过气来,双手一软,或者腰背一软,就瘫下去,那就起来再接着来。 门前的地方不大,但足够我们忙活,每天可干的事儿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乐此不疲。 比如,我们白天打尜、踢沙包,晚上捉黑巴虫,摸蝉蛹;春天拧柳哨,夏天捉迷藏,秋天用芦苇编手枪,穗子垂在枪把上,甩来甩去,很神气。等冬天一到,雪地里可干的事情就更多,堆个雪人。滚个雪球。两军对垒,直到打哭一个。撞拐。打尜,一直把水平低的那伙罚到洼地南面的大田里去……我们基本都只有一条棉裤,这么疯狂地出汗,一遭又一遭,结果,我们棉裤的针线缝里,都长满了白花花的虱子和虮子,每天早晨,母亲们都要在灶火前,用笤帚扫,一面咒骂着,把它们都使劲扫到灶火里,烧得噼噼啪啪响,一面气愤地骂我们,我们都把脸埋到被窝里,不出声,心里藏满惭愧和内疚,发誓再也不乱跑出汗了……直到母亲把烤热的棉裤送过来,热乎乎地穿上。事实上,早饭还没有吃完,就全忘光了。接着,就是继续重复早晨的煎熬和热乎棉裤的幸福。 春天,门前的芦苇刚冒芽子,尖尖的,苇子叶都拧着圈往上长,那尖像红缨枪的枪头,看着坚硬,却发脆,用脚一踢,啪地就断了,断的地方有节,往外滴汁水。因为这是我家的芦苇,所以,我得罪哪个家伙的时候,他就用脚去踢,把芦苇踢断,秋天就长不成高大的芦苇,母亲就会生气。我的任务就是看好芦苇,为此,我常常要和他们开战,直到一个哭起来,有大人出来呵斥为止。 三头的家就在我家东边,再往东,过一条小水沟,就是坟场。三头的奶奶常常坐在他家门前发呆。后来大人们说,她常坐的那个地方从前是个坑,三头有个小叔叔,就是掉进坑里淹死的,才三岁。三头的奶奶是我们的大奶奶,个子矮小,却又是个“锅腰”,与四五岁的我们差不多高,两个小脚像三角,还外撇,声音却高,不发呆的时候,就骂我们:小王八羔子。疼爱了骂,生气了也骂。她睡觉的枕头是有蓝边的瓷猫,夏天冰凉。瓷猫的屁股那里有个圆洞,她喜欢放些针线一类的东西。后来她和三头的娘——她的儿媳妇吵架,三头的娘就把她的被窝从窗户里扔出来,大奶奶跑到角门那里哭。我还记得那窗子是木格子的,打开的窗扇子可以折两折。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迷上了“砸钱”,每个人在砖头上放上分钱,一样的,然后站直了,用手里的分钱砸砖上的“公家钱”,掉下砖的,就是自己的。那段时间,我们衣服口袋里都装满了分钱,一走路,哗啦哗啦响。有一天晚上,三头的爹喝醉了,用头撞墙,三四个壮汉摁不住。三头的奶奶就用手在八仙桌上立一枚五分的硬币,桌子不平,反复地换地方,嘴里还念念有词,终于立住了,就破口大骂——原来是一个死去的老亲戚来找三头他爹的麻烦。三头的奶奶骂累了,又答应给死人送纸钱,然后,三头的爹果然就昏昏睡去。这中间,我们四个人,把手里的五分硬币都拿出来,每个人在桌子上放了一堆,都立着。其实,我们小,手不抖,“砸钱”练出来的本事,而三头的奶奶老了,手老抖,颤颤微微的,哪能立住?三头的奶奶忙完了,一回头,看见桌子上的硬币,脸就立刻变了:小王八羔子们!不要命啦?快滚。我们立马一把把钱都收了,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 前几日,回老家。发现门前的芦苇没有了。三头说,先是用犁翻了芦苇的根,又泼水用碾子轧了麦场,现在又被种满了白杨。月亮井也早就没有了,问了,才知道,嫌碍事,弄到村东南面的坡下去了。往门南看看,洼地的芦苇行还在,荻子行还在,里面的杜梨树、枣树还是那个样子,这么多年根本没有变化一样,它们还是那个样子,都立在风里。 我也立在风里。风细细软软的,没有迹象,但是脸上有,白露后的风稍微有点凉,沙沙的,麻麻的。我心里有点紧,似乎,恍惚一下,就这么多年——娘走了整整十年,大奶奶走了都满二十年,而三头,大女儿初中毕业,小儿子也上三年级了。
好(hao,四声)吃韭菜;
韭菜怪辣,
好吃黄瓜;
黄瓜有种,
好吃油饼;
油饼怪香,
好喝烂汤;
烂汤怪烂,
好吃鸡蛋;
鸡蛋怪腥气,
好吃大公鸡;
公鸡有毛,
好吃蒜豪(蒜薹); …… 对这些歌词,我们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里面唱的都是好东西,这么唱下来,没出息的就会流哈喇子,别人就笑,自己也用笑掩饰,结果,所有的人都在哈喇子里坚持不住,永远唱不到最后。 有时候,我们也做游戏。两个人互相背靠背,胳膊互相别着,一个弯腰,一个被背起来,一仰一合,也有唱词,一人一句: 天上有嘛?
有星。
地上有嘛?
有坑。
坑里有嘛?
有蛤蟆。
蛤蟆怎么叫唤?
咕呱砸瓦嚓(瓦片) 唱到砸瓦嚓的时候,两个人多数时候容易被唱词、哄笑和动作弄得喘不过气来,双手一软,或者腰背一软,就瘫下去,那就起来再接着来。 门前的地方不大,但足够我们忙活,每天可干的事儿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乐此不疲。 比如,我们白天打尜、踢沙包,晚上捉黑巴虫,摸蝉蛹;春天拧柳哨,夏天捉迷藏,秋天用芦苇编手枪,穗子垂在枪把上,甩来甩去,很神气。等冬天一到,雪地里可干的事情就更多,堆个雪人。滚个雪球。两军对垒,直到打哭一个。撞拐。打尜,一直把水平低的那伙罚到洼地南面的大田里去……我们基本都只有一条棉裤,这么疯狂地出汗,一遭又一遭,结果,我们棉裤的针线缝里,都长满了白花花的虱子和虮子,每天早晨,母亲们都要在灶火前,用笤帚扫,一面咒骂着,把它们都使劲扫到灶火里,烧得噼噼啪啪响,一面气愤地骂我们,我们都把脸埋到被窝里,不出声,心里藏满惭愧和内疚,发誓再也不乱跑出汗了……直到母亲把烤热的棉裤送过来,热乎乎地穿上。事实上,早饭还没有吃完,就全忘光了。接着,就是继续重复早晨的煎熬和热乎棉裤的幸福。 春天,门前的芦苇刚冒芽子,尖尖的,苇子叶都拧着圈往上长,那尖像红缨枪的枪头,看着坚硬,却发脆,用脚一踢,啪地就断了,断的地方有节,往外滴汁水。因为这是我家的芦苇,所以,我得罪哪个家伙的时候,他就用脚去踢,把芦苇踢断,秋天就长不成高大的芦苇,母亲就会生气。我的任务就是看好芦苇,为此,我常常要和他们开战,直到一个哭起来,有大人出来呵斥为止。 三头的家就在我家东边,再往东,过一条小水沟,就是坟场。三头的奶奶常常坐在他家门前发呆。后来大人们说,她常坐的那个地方从前是个坑,三头有个小叔叔,就是掉进坑里淹死的,才三岁。三头的奶奶是我们的大奶奶,个子矮小,却又是个“锅腰”,与四五岁的我们差不多高,两个小脚像三角,还外撇,声音却高,不发呆的时候,就骂我们:小王八羔子。疼爱了骂,生气了也骂。她睡觉的枕头是有蓝边的瓷猫,夏天冰凉。瓷猫的屁股那里有个圆洞,她喜欢放些针线一类的东西。后来她和三头的娘——她的儿媳妇吵架,三头的娘就把她的被窝从窗户里扔出来,大奶奶跑到角门那里哭。我还记得那窗子是木格子的,打开的窗扇子可以折两折。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迷上了“砸钱”,每个人在砖头上放上分钱,一样的,然后站直了,用手里的分钱砸砖上的“公家钱”,掉下砖的,就是自己的。那段时间,我们衣服口袋里都装满了分钱,一走路,哗啦哗啦响。有一天晚上,三头的爹喝醉了,用头撞墙,三四个壮汉摁不住。三头的奶奶就用手在八仙桌上立一枚五分的硬币,桌子不平,反复地换地方,嘴里还念念有词,终于立住了,就破口大骂——原来是一个死去的老亲戚来找三头他爹的麻烦。三头的奶奶骂累了,又答应给死人送纸钱,然后,三头的爹果然就昏昏睡去。这中间,我们四个人,把手里的五分硬币都拿出来,每个人在桌子上放了一堆,都立着。其实,我们小,手不抖,“砸钱”练出来的本事,而三头的奶奶老了,手老抖,颤颤微微的,哪能立住?三头的奶奶忙完了,一回头,看见桌子上的硬币,脸就立刻变了:小王八羔子们!不要命啦?快滚。我们立马一把把钱都收了,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 前几日,回老家。发现门前的芦苇没有了。三头说,先是用犁翻了芦苇的根,又泼水用碾子轧了麦场,现在又被种满了白杨。月亮井也早就没有了,问了,才知道,嫌碍事,弄到村东南面的坡下去了。往门南看看,洼地的芦苇行还在,荻子行还在,里面的杜梨树、枣树还是那个样子,这么多年根本没有变化一样,它们还是那个样子,都立在风里。 我也立在风里。风细细软软的,没有迹象,但是脸上有,白露后的风稍微有点凉,沙沙的,麻麻的。我心里有点紧,似乎,恍惚一下,就这么多年——娘走了整整十年,大奶奶走了都满二十年,而三头,大女儿初中毕业,小儿子也上三年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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