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忆唐之粉笺十离
2020-11-08抒情散文凌云昕
盛世大唐的繁华之地,除却东西两京,则要数“天府之国”成都了,时人有“一扬二益”之说,那里不仅风光秀美,有鲜艳明丽的濯锦江,风景如画的浣花溪,庄严肃穆的武侯祠,也是才女辈出之地,时称“吴产美姝,蜀多才妇”,卓文君长于此,花蕊夫人长于此,一代才
盛世大唐的繁华之地,除却东西两京,则要数“天府之国”成都了,时人有“一扬二益”之说,那里不仅风光秀美,有鲜艳明丽的濯锦江,风景如画的浣花溪,庄严肃穆的武侯祠,也是才女辈出之地,时称“吴产美姝,蜀多才妇”,卓文君长于此,花蕊夫人长于此,一代才女薛涛也长于此。她是“管领春风总不如”的扫眉才子,是“言语巧似鹦鹉舌”的蜀中佳人,也是“常摇朱尾弄纶钩”无奈官伎,是“泪湿红笺怨别离”的失意情人,更是“琵琶巷里闭门居”的儒雅诗人,是“壮压西川四十州”的军中校书。
薛涛字洪度,大历五年(公元770年)生于西京长安,幼时随父薛郧仕宦入蜀,父死家贫,沦为官妓。据说她八九岁时,薛郧看庭中有棵古桐,便吟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小薛涛应声答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其敏捷才思于此可见一斑。贞元元年(785年),韦皋出镇剑南,16岁的薛涛被召来侍酒赋诗,即席写下《谒巫山庙》,中有“朝朝暮暮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的句子,这首诗写的是巫山神女峰,历来巫山云雨都是男女欢爱的代名词,薛涛却别出新意偏偏将其与家国兴亡联系起来,韦皋看后赞叹不已,从此对薛涛另眼相看,并力排众议让她做了自己的校书郎,为其撰修文书处理事务。想来这也是独一无二的殊遇,让一个年仅二八的艺妓辅政,不要说在古代就是在当下也是不可想象的。后来因为薛涛工作出色韦皋打算上书朝廷,下旨封她做真正的校书郎,因幕僚劝阻而不得不作罢,但却使薛涛的“女校书”之名广为人知。诗人王建写诗赞道:“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从此薛涛便得了一个“管领春风女校书”的雅号。
然而这种以艺侍主的生活,处处布满陷阱,时时充斥险机,薛涛的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的得宠与见疏,只在于韦皋的一念之间。不久,薛涛便因“误伤相公犹子”,被韦皋从花繁衣锦的成都贬到荒凉苦寒的松州。“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薛涛此时才真正体会了现实的残酷,于是含悲写下著名的《十离诗》。在诗中以犬、笔、马、鹦、燕、珠、鱼、鹰、竹、镜自喻,因为误咬亲客、笔磨锋尽、驹惊玉郎、出语无方、燕泥香枕、珠有微暇、鱼折芙蓉、鹰入青云、笋钻破墙、镜被尘封,而不得眠丝毯、撒花琼、嘶华轩、飞锦茵、垒梁巢、握掌中、游清波、称高情、负秋霜、上华堂,从而被自己所依靠的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指韦皋)遗弃。尤其是第一组的“犬”与“主”,作为全诗的定调之章,悲愤、沉郁,不同凡响。作为一位才华出众、参知机务的艺人,竟把自己自喻为“主人”所豢养的一只“犬”时,其历经之沧桑、世事之炎凉、心境之悲怆,全都蕴涵其中。钟惺在《名媛诗归》中评道:“《十离诗》有引躬自责者,有归咎他人者,有拟议情好者,有直陈过端者,有微寄讽刺者,皆情到至处,一往而就,非才人女人不能。” 但作为一组为了求得复归使府的诗作,《十离诗》也有委曲求全屈膝逢迎之说,甚至有人说它“殊乏雅道,不足为取”。应当说,作为一个孤苦无助的弱女子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韦皋看到这十首诗后,不禁心生怜悯便又把薛涛调回了成都。此后,韦皋又为薛涛解除了乐籍,还其自由之身。20岁的薛涛移居成都西郊浣花溪,当地之人多业造纸,薛涛惜其幅大不便写诗,便用胭脂掺水制出红色的小彩笺,题上诗句赠予友人,这就是闻名后世的“薛涛笺”。
韦皋不久病逝,朝廷派神策军使高崇文镇蜀。在迎接新任节度使的酒宴上,高崇文为考验薛涛的才华,起令道:“口,有似没梁斗。”薛涛当即对道:“川,有似三条椽”。高崇文挑剔说:“你那三条椽中怎么有一条是弯的啊?薛涛机敏地答道:“使君是堂堂节度,都用没梁之斗,我一个小女子用来弯了的椽子有何不可?”满座皆笑,赞她是“言语巧似鹦鹉舌”。后来朝廷又派吏部尚书武元衡代替高崇文镇蜀。武元衡因担心蜀地偏远而不愿意来,并在嘉陵驿题诗一首以明心志:“悠悠风旆绕山川,山驿空蒙雨似烟。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更上青天”。薛涛知道后,写了一首《续嘉陵驿诗献武相国》:蜀门西更上青天,强为公歌蜀国弦。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武元衡读了后,顿时转愁为喜,欣然赴蜀,并在到任后正式上书朝廷,授薛涛校书郎一职。薛涛以校书郎的身份前后历事十一任节度使,并“皆以诗受知”,这也是相当难得的了。
薛涛貌美如花才情出众,但她所希望找到的不过是一个花开同赏花落同悲,栏边安席共说相思的知音,然而等待了一生也只能是“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从薛涛的早期诗作看,其似乎同郑检、段文昌有过一段感情经历,但因史料不足,难以凿实,最为著名的是她和元稹的一段情缘。元和八年(813年)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巡视剑南,被才貌出众的薛涛所折服,薛涛也久闻元稹的诗名,对他很是敬慕,二人度过了一段甜美的时光,薛涛在《鸳鸯草》中这样描写当时的生活: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甚至想象着能如池上双鸟一样一起“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然而,好景不长,一年以后元稹返回长安,薛涛写下了情意绵长的《赠远》: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诗中元稹似乎就已是薛涛的夫君,情心之真,痴意之切,毕现笔端。可惜的是后来元稹再也没有回到过成都看望薛涛,只是寄了首诗:“锦江滑腻峨嵋秀,生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似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此后再无消息。薛涛在《柳絮》中惆怅地写道: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她在诗中表现了一种难得的冷静与淡然,她知道自己和元稹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他们之间的感情只能是一场朝生暮死的露水情缘,无需恩恩怨怨反复纠缠。像她这样能够迅速从失重的情感中回归理智,毅然斩断情缘,反而更显得珍重。
晚年的薛涛迁入城内西北隅之碧鸡坊,并在坊内建吟诗楼,与友人吟诗作赋,有时也去节度府中看看韦皋镇蜀之初南越国进献的那只孔雀,日子倒也清闲自在,她的心境已逐渐摆脱个人的苦痛而逐渐开阔明澈,生命也因此而焕发出青春少女般的勃勃生机和活力。当薛涛与生命中最后一个剑南节度使李德裕一起站在筹边楼上,远望辽阔却略微有些动乱的疆土时,挥笔写下他一生中最为豪壮的诗句:“平临云鸟入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动荡开阖含蓄顿挫的笔锋勾画出一位老人历经人事浮沉后开阔豁达的胸襟与恢宏豪迈的气魄。大和五年(831年)秋,薛涛得知节度府中的孔雀病死的消息后自己也一病不起,次年夏薛涛亦卒,终年65岁。时任剑南节度使段文昌为她亲撰墓志铭,并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可惜的是,此碑至今仍未被发现。
薛涛一生爱竹,常以翠竹“苍苍劲节奇,虚心能自持”的美德来激励自己,后人在她曾经住过的望江楼畔遍植翠竹以示敬意,使其成为锦江南岸一个幽篁如海的绝胜景区,这里甚至有罕见的彩竹、方竹,前人有半边对联刻于楼上:“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至今还没有人对出下联。望江楼旁有一口古井,名曰薛涛井,传说薛涛曾取井水制造十色笺。明末包汝楫在《南中纪闻》里记有一段关于薛涛井的趣闻:“每年三月三日,井水泛溢,郡人携佳纸向水面拂过,辄作娇红色,鲜灼可爱,但只得十二纸,遇岁闰,则十三纸。此一段大奇事!校书文采风流,特借井澜,见其春容岁岁耶?”明、清以来,咏井怀人之作,络绎不绝,清代的陈矩有诗:“无波古井因涛重,有色遗笺举世珍。忆我清江曾拜井,今游井上吊诗人。”陈志吉有诗:“千秋井以美人传,无数楼台绕宅前。自是蜀都山水秀,胭脂幻出薛涛笺。”薛涛井之右有浣笺亭,是为纪念薛涛制笺而建,传说薛涛墓就在此亭附近。清人顽仙女史有一浣笺亭联:“幽境忽诗来,十样名笺供叶句;余甘留井冽,一瓯春茗正花时。”刘咸荥亦有一联咏此亭:“此间寻校书香冢白杨中,问他旧日风流,汲来古井余芬,一样渡名桃叶好;西去接工部草堂秋水外,同是天涯沦落,自有浣笺留韵,不妨诗让杜陵多。”关于薛涛墓,清初王士祯《香祖笔记》中还有一条有趣的记载:“成都有耕者,得薛涛墓,棺悬石室中,四周环以彩笺,无虑数万千,颜色鲜好,触风散若尘雾”。这确是一段美丽的传说,真耶假耶,又有谁能知道呢?
玉心百碎,粉笺十离,这大概是历来才子佳人的难违运命。所幸的是薛涛以她过人的才情和出色的智慧书写了自己无怨无悔的人生传奇,赢得了时人的尊重与万世的诗名,夫既如此,亦复何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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