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懒　　牛

　　懒　　牛 　　文＼惊涛拍案 　　出门的时候，听见一个人发牢骚，嘟嘟囔囔地骂：真是懒到家了，支一支，转一转，不支不动弹。我不禁莞尔一乐。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少不了那些真正的懒汉。天下懒散一个理，人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比如，说起懒来，谁也赶不上我家曾经养过的一头牛。 　　说到牛，立刻想到的词就是任劳任怨、勤勤恳恳，还常常见到一些人用牛来表扬那些为人师表的老师。我心里在很大程度上认同这个说法。但是具体到某头牛，就跟具体到某个人一样，那种大而化之的精神却着实要打个折扣的。虽然早就知道鲁迅的那句名言：俯首甘为孺子牛。问题是，这个牛，一定不是我见识过的牛，也不是俺家的那头懒牛，就像我所知道的好人，都是从书本上和传说中活着的人，而不是我见过的身边的那些人，他们常常碌碌无为，好习惯乏善可陈，数不清的毛病却罄竹难书。 　　也许懒牛在年轻的时候是头好牛，也许它就是曾经的那种任劳任怨的牛。但是它来到我家之后，就是一头推不动搡不动，踢一脚动一动，不踢不动弹的家伙。 　　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这句话是对牛的精神的褒扬。其实，在我看来，这没什么好值得骄傲的。牛就牛，它必须吃草，你给它吃猪肉对它是一种天大的折磨，那种一种没有牛性的痛苦，如果牛有记性，肯定要永远记住你这个没有牛性不懂得牛性的家伙，抽冷子一定会报复你。再说了，能挤出牛奶的，毕竟是少数，那就是必须是奶牛，像我家的那头牛，你就是把它挤干了也挤不出什么牛奶来——它压根就不是头奶牛。再退一步讲，奶牛有了奶，你反而不挤，对它更是一种非牛的折磨——不把它憋死才怪呢。 　　再来说说我家的牛吧。这个家伙毛发浓密，似乎是个精力旺盛的主，叫起来也哞哞地有牛样子，个头也不低，撒起欢来也四蹄翻飞，行动如飞，遇到好吃的东西，也屁股一扭，脑袋一顶就冲进牛缝里大快朵颐。问题是，只要它认为你要准备给它套牛鞅子，它就开始后退，扭身，左转，右转，摇头甩尾，目的很简单，就是坚决不想让你的阴谋得逞，把这个牛鞅子套上去。 　　懒牛的脾气有点像驴。老话说，懒驴上套，连拉带尿。本来是没出息的驴的本性，但是那头懒牛却被传染上了，或者说是它无师自通，琢磨出这么个偷懒的办法。本来这家伙兴致勃勃地正在吃草，或者与母牛卿卿我我，黏黏呼呼，一旦你牵了它的缰绳，往拉车那里一走，你就看吧：这家伙立马开始把懒驴的那一套使出来，连拉带尿，弄得满地臊臭无比。恶心人死了。如果你还有耐心，继续往它身上套牛鞅子，那好，它就开始摇头摆尾，不是倒腾蹄子，就是甩尾巴，你一个不注意，肮脏的尾巴就兴许抽到你脸上——因为你要专心地低头去给它收拾牛鞅子。好不容易套上了，它走路也没有个正形，跟过道的长虫一样东拐西拐，就是不想让你痛快地走一条笔直的阳光大道。 　　对此，不光我们生气，村里人也很生气，都说，天底下的牛见多了，还没见过这么糟糕的牛，把它直接卖给宰牛场算了，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血，它就不闹腾了。但是我们都舍不得，主要是买这个东西费了很大的劲，请神容易送神难，它不是神，但是买它来是请人买来的，又是请客又是说好话的，当时，光注意它的体格怎么样了，谁想到它跟人一样还有这么个糟糕的脾气？人与人之间要是不相处，你都没法知道他的脾气，何况牛呢？它有懒驴的脾气又不写到脸上？谁能看得出来？当初那个牛经纪看到这头牛以后，就很牛气地说，好了，就这头了，管保你用起来跟火车一样快，嘁哩咔嚓地，驴车都撵不上。结果呢？驴车果然撵不上，它却沾染了懒驴的毛病。 　　但是人不能让一头畜牲给要挟住。现在这头牛引起了公愤，不光是我们想办法，很多村里人也给想办法。你不是很牛吗？你不是学会了懒驴的毛病吗？你不是想偷懒不干活吗？那好，聪明的村里人就一起来给我们出主意，总结起来，有以下这么几条：一是饿它。说一千，道一万，只要是喘气的，它就得吃东西活着，你把它栓在树上，把草放到它能够到的地方，就是不让它吃到，饿它一天，然后再给它套牛鞅子，套一件给一把草，看它驯服不驯服？二是晾它。你很牛，那好，你就自个牛吧。呆在那里好了。水也不给，草也不给，但是最好的水和草都给靠近他的那头老实实在的牛，让这家伙看着人家吃——没干活，当然就没得吃，非得让它知道这个道理。三是陪绑。你不是不愿意出力气吗？好啊，那就不用出。但是你得跟着，人家出力气，你也跟着，不用你出力气，人家拉车驾辕，你就在一边拉边辕，只是吃草的时候，照样没有你的份。结果，这么折腾下来，这个家伙疯狂了，先是闹腾，我们全当没有看见，后来就用头撞柱子，哈，像泼妇一样撒泼啦？闹吧，我们都看着呢，但就是没有人理它。时间一长，这个家伙终于软下来，只能发出一阵阵悲哀的鸣叫。然后我们再把它牵到拉车那里，只要让套牛鞅子，那就给一把草吃，套完了能喊着走，那就再给它一把草吃。如此几天下来，好了，这个家伙终于听话了。 　　以后的日子里，懒牛的本性还是懒，只是看在吃的面子上才不得不表现得积极一点。有一回，有个亲戚来帮忙，用了一上午这个家伙，就非常的气愤，他鄙夷地说，就这么个懒东西，还要它干什么？宰了算了。我们不置可否，因为买头牛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得请人来，得让人家给看着买，那很麻烦，还得搭那么大的人情。就算请了人，比如这头懒牛，就是请人给帮忙买来的，结果呢？所以，我们请人请得心力交瘁，干脆就这么凑合着算了。问题是，这么将就着，遭罪的，就是我们这些总相信事情能变好的人。我们一次次地跟它生气，跟它斗法，跟它斗心眼，也一次次地被它气得“漾白沫”——有时候，当一个家伙软硬不吃，好歹不管，就那么跟你耗着的时候，你自杀的念头都有。 　　故伎重演是懒牛最常犯的毛病。它今天看起来表现还不错，你一高兴，就给它多弄点好草吃，希望它明天能再接再厉，逐渐地能变成一头好牛，很多烈马不是就这么驯服出来的吗？不料，它第二天竟然又会懒散得要命，邋遢得要命，还牛气得要命。我们一致认为，这个家伙是一根筋，你给了它好吃的，是因为它表现不错，是奖励，但是它却忘记了或者是忽略了这一点，它只记住了你对它的好，而且，今天对它好了，那明天就应该接着好。于是，我们常常在第一天对它温情脉脉，第二天又不得不翻脸，用鞭子使劲地抽它——抽死你个不长记性的懒东西。这在外人看来，好像我们翻脸不认牛了，是我们寡情寡意。村里有个老头，闲人，有回看见了，还很生气，他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一头牛呢？我们生气地说，你没有看见吗？这个懒东西懒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不抽两鞭子不出牛样？没想到他说，就算它懒，你也不能整天用鞭子抽啊？它是出力气的，你得敬着它，它才能给你卖力气。我们说，本来我们也想敬着它，也想宠着它，给它好东西吃，把它当个人看待，但是，你看看，你只要一对它好，它马上就装模装样，踩着鼻子上脸，好像它比村长还牛呢？ 　　老闲人还想得波两句，但我们懒得理这个老闲人——他个闲人，日子过得跟一头懒牛一样，不用出力气到处闲逛，说几句闲话淡话，纯粹是逗嘴皮子玩，我们哪有闲心跟他玩这个？再说了，他替一头懒牛说话，明显地就是同病相怜，从懒牛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所以，我们一致认为，一个人有毛病了，跟一头牛没有什么区别。 　　还是说那头牛吧。我那时候小，对让大人犯愁的事情特别感兴趣。你想想，大人们都没有什么办法了，你一个小孩忽然想出了办法，那多牛？所以，我就动用了所有我们在游戏中对待反革命反动派的手段，来整治这个懒散的家伙。我烧过它的尾巴，给它脸上抹过泥巴，用棍子捅过它的屁股，把蒺藜撒满它睡觉的地方，还专门给它吃最难吃的芦扎——一种盐碱地里长出来的，像芦苇的东西，但是比芦苇小而坚硬，一点水分也没有一样。我就给它吃这个。我还用过最恶毒的一个方法，那就是用蓖麻叶子捉了蜜蜂去蛰它……结果呢？它基本没有反应，它难受了，就动动地方，不理你，它不舒服了，就扭扭身子，甩甩尾巴，然后该吃还是吃。我一直认为，它是个饿死鬼托生的，生来就是为了吃，别的，什么都不管，甚至你吃它一块肉它也不理会，只要不干活，只要有吃的，那就万事大吉。因此，在这么折腾了一段时间以后，大人们再说起这头牛，我就在一边插言：完了，这个家伙算是没治了，卖了宰肉吃算了。大人们本来很烦，看我插话，就生气地说，小孩子牙牙懂什么？一边玩去。我一边玩去的时候，就发誓，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家伙弄到宰牛场去。 　　后来我的一个表哥来了，这家伙一米八的个头，五大三粗，说话嗡嗡地，气壮如牛，以专好整治脾气劣的牲口闻名。他听完我们的倾诉，一笑，说，别的我不敢说，但是治懒牛那绝对是一流的，你们就擎好吧。没想到他这句话吹大了。我们看着他把耙给牛套上，赶到春地里——春地都是留着种棉花的，刚翻起来，大土块还没有耙开，人走进去跟走进淤泥里一样，寸步难行。表哥站到耙上，想想，不行，又下来找了几块大石头放上去，然后站到上面，使劲用鞭子抽牛屁股，大声地吆喝它，一刻也不停。没想到，懒牛只走了十几步就不走了，豁出去了，一家伙趴到地上，无论怎么抽它、用鞭杆子捅它，用土坷拉砸它，它就是不动，死也不动。表哥涨红了脸，弄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带着哭腔过去抬它，抱它，给它说好话，想让它站起来，多少给他点面子也行啊。但是，他失算了，这头牛就是死活不动，就那么一堆一块。这真应了我们老家的那句话：卖长果（花生）的不带秤，论堆了。最终，牛气的表哥服气了，他一甩鞭子，蹲到地上，说出了我的那句誓言：赶快送宰牛场吧，它上辈子不是懒鬼托生的，就是累死的，把好几辈子的活都干了，到这辈子，说啥也一点活都不干了。 　　如你所知，我们一家，我们村里的能人，我们亲戚里的能人，再加上给我们买牛的牛经纪，全都试过了，结果都一样，逼得都说了最后一样的一句话：宰了算了。 　　于是，束手无策的我们，只好让每个人都说了一遍的那句话变成了事实——把它卖了。它来到我们家总共只有半年的时间，却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它，跟它过了招，但是，它让每个人都失败了。它赢了。 　　一头懒牛，用它绝世的懒，赢了我们每个人。 　　失败的我们，最后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交给了一个并不凶悍的人，他得意洋洋地把它用车拉走了，临走，还给我们说，这头牛太棒了，是我买过的最好的牛，我敢保证，它出的肉，天底下没有一头牛能赶上。 　　我们都说，呸。后来有个亲戚给我们总结说，它兴许不是来世上干活的，它生下来，就是为了卖肉的。我们一想，一头让人没有办法的懒牛，来到世上，也只能有这么一个目的了。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