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里亭[原创]

　　桃花江的花果山距县城关镇刚好十八里，只有沿着江边一条窄窄的山道，山道中间又有一座山，叫半边山。因为山的一半石头都被采下运去益阳造屋铺路了，所以就叫了这个名字。半边山下有一座小茅亭，人称十八里亭。我那时不论是押运石头去益阳，还是随船去城关镇耍，总要在这茅亭歇歇气，因为茅亭里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摆歇脚茶。

　　那少女的确也像人们形容的桃花江美女一样，眉如黛，眼似漆，唇拟朱。但我那时也真不懂得欣赏美女，我只知道她的茶是不要钱的，她有几本我在城里从未读过的书，如《宝莲灯》、《白蛇传》等等，而我也有一些书，我们可以换了看。我只记得她很喜欢看我那本《希腊神话和传说》，但每次和她谈起，她总是满脸通红的不答腔，也许是那些神衹插图大都没穿衣服的缘故吧？真是奇怪，我那时最不喜欢看姑娘羞羞答答的样子，现在想看，却再也看不到了。

　　她在茅亭里摆一些父亲采的中草药和自编的凉席、竹器来卖，但几乎没有生意，因为桃江人差不多个个都会这个，只有几个知青和干部间或照顾一下，原因也简单：她哥哥打石头炸断了手，而她的母亲是个癫子。

　　每回去坐，她一听我是去益阳，就倒白开水给我喝，并且抓一把葵花子给我；听说是去城关镇，就倒一杯绿茶。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去益阳是苦差事，辛苦还吃不到一点荤腥，茶又是最刮油的，她怕我饿晕。而去城关镇基本是和大队干部去的，路上少不了有一餐肉，最好先用茶把肚皮清空。

　　乡下十分封建，我们往来一多，闲言碎语也就多了。先是她断臂的哥哥找上我，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接着是大队书记，威胁永远不让我回城。我们从此就很少见面了，即使遇见，也只是互相望一眼，连招呼都不打。

　　1979年5月，我提着简单的行囊回城了。路过十八里亭时，她仍旧在那儿，我们依然没有说话，她给我泡了一杯绿茶，我急急地喝了。她又送给我一本《杨家将》，我回送了那本《希腊神话和传说》，然后，默默地走了。 　　1992年，我再一次去了桃花江，因为淘金热，青山绿水早已毁得面目全非，不复再有当年的灵秀。

　　在老书记家，我不意又遇见了她，她早已是老支书的大儿媳了。她生下三个儿女，全部是隔代遗传的精神病。老支书的大儿子原是村里的骄傲－－南海某潜艇部队的舰长，一年前一次锅炉爆炸牺牲了。 　　她看见我时，似乎有些高兴，眼里闪了闪光，但她几乎已经不会笑了，和我同年的女子，看上去竟然如同我的长辈。直到这时，我才记起她的名字－－灵芝，用桃江土话叫，听上去有些像“令尊”。 　　她手忙脚乱地弄了一桌菜，可是那些菜不是缺油，就是多盐，有的味同嚼蜡，有的像煮猪食。

　　岁月呀，你怎么忍心让一个女儿丧失自己天生的灵性啊！

　　她见我难以下咽，急得六神无主，可是她又不会表达，只是不停地说：“吃，吃。”看我喝酒很快，她便往我碗里不停地倒，以至于时时溢了出来，害得我只好不停地喝，最后终于酩酊大醉。 　　第二天，老支书送我，仍到了十八里亭上船，她没有来。那亭子早已无影无踪，一股悲凉直冲我的脑门。

　　临上船时，老态龙钟的支书轻轻地说：“其实灵芝一直记得你呢。”

　　我强忍着泪水，告别上了船。 　　第二年，李春波的一首“小芳”传唱了大江南北。

　　我对这首歌深恶痛绝。

　　一个纯净如水的山村少女的美丽心灵和爱情梦想就这样被“谢谢”两个字轻蔑地玷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