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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中药三味

2020-11-08叙事散文李存刚

中药三味
李存刚生姜每年初春,母亲总要在自家菜地的边角地带埋下一些身穿泥衣、老态龙钟的生姜瓣儿。除了松土,和后来伺弄菜地时顺手拔除一下长势凶猛的杂草,身处菜地边角的生姜们被埋下以后,便落入了被母亲冷落的命运。即便是除草,不久后,也因为齐心
中药三味
李存刚   生姜   每年初春,母亲总要在自家菜地的边角地带埋下一些身穿泥衣、老态龙钟的生姜瓣儿。除了松土,和后来伺弄菜地时顺手拔除一下长势凶猛的杂草,身处菜地边角的生姜们被埋下以后,便落入了被母亲冷落的命运。即便是除草,不久后,也因为齐心协力的姜苗们更迅猛的生长,被母亲草草地敷衍甚至忽略了。与身处菜地中心的萝卜白菜比起来,姜苗们显然并不在意自己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它们争先恐后地往上窜,像是在比赛着,看谁可以享受到更多的光照,沐浴到更多的雨水。而在它们脚下的泥土里,一块块新生的生姜已悄然长成。   偶尔,在给萝卜白菜们施肥时,母亲会顺便拿一些给姜们,作为对它们良好长势的鼓励和奖赏。微风拂过,姜苗们便摇曳着绿油油的身资,将尚未风干的露珠撒在母亲平静的脸上,这时,母亲会直起腰身,抬起早已酸涩的手臂,若无其事地揩拭一下自己的脸庞,然后又伏下身去,继续伺弄萝卜白菜们去了。对于姜们,母亲从来就很放心;母亲不知道,那其实是姜苗们想对她表示一下亲昵呢。   冬吃萝卜夏吃姜。入夏以后,母亲便会时不时去菜地里转上一圈,除了照例去伺弄一下那些让她挂心的萝卜白菜,回来的时候,母亲手里便拿着几块沾满新鲜泥土的嫩姜瓣。母亲将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切成一块块小小的片儿,拌上盐巴和自家的辣椒酱,放上餐桌,那个季节的饭菜便随之充满了辣乎乎的新鲜味道。我三两下吃完饭准备溜下餐桌,母亲叫住我:别忙!随后母亲就会盛一碗她刚刚放了姜末的菜汤,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喝下去。母亲眼巴巴的神情,让我想到她哄我吃“粽子糖”(裹了糖衣的驱虫药,形似粽子)时的样子。   后来学了医,我才知道,母亲那时候是真把碗里的姜汤当成药了的。只不过,就像喂我“粽子糖”时一样,母亲只知道生姜也是药,却不敢明确告诉我。良药苦口,母亲一定是担心一向玩劣的我洞穿了她的“把戏”吧。而在城市的菜市里,四季都有新鲜的生姜上市,不用说,那是众多大棚蔬菜中的一种。外表和母亲栽种的没有两样。有几次,我抗不过自己越来越馋的嘴,买了一些回来,学着母亲当年的方法吃了下去,却怎么也没了当年满嘴辣乎乎的味儿。   母亲一生没识几个大字,母亲不知道她年年栽种的生姜,早在几百年前就躺进了厚厚的《本草纲目》。那是一本为后世的习医者奉为经典的必备书。而一本医学院校通用的《中药学》里这样写道:“(生姜)为姜科草本植物姜的块茎……秋冬二季采挖。切片生用、煨用或捣汁用。”   母亲如今依然健在,每年初春,依然要在自家菜地的边角地带埋下些老态龙钟的姜瓣儿——以前是喂养我们,现在又加上几个孙子孙女了。   母亲不知道,因为生姜,她一不小心便和“经典”扯上了关系。   黄柏   对于黄柏,《中药学》课本里是这样写的:   “为芸香科乔木辟或黄皮树除去栓皮的树皮……生用、炒焦用或盐水炙后用……性味苦、寒。归肝、胆、大肠、胃、肾、膀胱经。应用于黄疸、痢疾、带下、淋证、湿疹等多种湿热病证……”   这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而我认识黄柏树则是在很早以前,和父亲有关——   父亲栽下它们的时候,还是些弱不禁风的幼苗。没过两年,它们就和那些竹子一起,长成一大片浓荫如盖的林子了。远远望去,像一张绿油油的地毯,在老屋后面那片长长的斜坡上,纵横起伏。几阵秋风过后,枝头上那些细碎的叶片便纷纷坠地,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和胖乎乎的枝杆,直直地挺立在那些依然故我地浓绿着的竹丛中间,这时候,那张绿地毯就变得斑斓夺目起来了。   父亲似乎一点也不挂心林子的变化。父亲是个农民,父亲要耕地、要种田、要伺候圈里的牲口,还要心焦我们的吃穿和我们的学业,却从未想过用他们来养眼。父亲栽种它们,为的就是有一天用来换钱。父亲知道,那些被称作黄柏的树,树皮剥下来可以入药,因此才可以换钱,因此父亲才栽下它们。从小,父亲就教我们:做什么事情都要一心一意。父亲栽下它们之后,就“一心一意”地干他的农活去了。父亲更知道,只要将他们植入泥土,它们就会独自成长,就像更早些时候种下的那些竹子,就像山野里那些独自生长独自开花结果的杂草树木。   大约是在它们第八或第九番转绿的时候,村里飘起了“收黄柏!”的吆喝声。那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穿过溪头沟的坡坡坎坎,也穿透了父亲和乡人们的胸膛,在溪头沟上空风一样飘荡。看着乡亲们一个个手拿斧头镰刀,兴冲冲地走出家门,而后怀揣钞票笑逐颜开地回家,父亲心里七上八下的,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这叫我不解,父亲栽下它们,为的不就是今天吗?难道父亲有更好的去处安妥那些树?我不知道,也没敢问父亲。   那段时间,天刚刚擦黑,父亲便一个人穿着面袄出门,去后山那片林子里去了。我这才明白,父亲确是还没想处理他亲手栽下的那些树,但父亲担心有人会趁着夜色替他处理掉了。所以父亲就只有去守着它们。但父亲的担心还是不幸兑现了:那夜,大雨倾盆。父亲刚刚出去没一会儿就浑身湿漉漉地回来了。父亲进屋的时候面色铁青,一声不吭,并且破例再没出去。第二天早上,父亲便手拿斧头走向了后山那片依然绿油油的山坡。下午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父亲的脸依然铁青着,手里拿着一块黄柏皮,吧嗒吧嗒地抽闷烟。我不敢说话,只远远地看了看后山那片山坡,此时,只剩下那些竹丛依然故我地绿着,没了那些黄柏树,那些竹丛看上去就显得有些孤孤单单的了。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那个雨夜发生的不测,父亲会怎样处理那些黄柏树呢?   我没问过父亲,我找不到答案。   我知道的是,从那以后,老屋后面的那片山坡上,那些黄柏树留下的空隙,至今依然空着。只有那些竹丛,依然鼓我地绿着,像是在等待,更像是无声的誓言。   现在,我不仅认识黄柏树,我甚至能够在一大堆中药里一眼就认出经过加工、可以随时入药食用的黄柏来。每每此时,我手捧黄柏,缓缓地凑近鼻孔,苦涩的药香随之便会在我的体内澎湃汹涌起来……   山药   在成为药之前,山药首先是人们裹腹的食物。   山药原来的名字叫薯蓣,唐代宗名李预,因避讳改为薯药;北宋时又因避宋英宗赵曙讳而更名山药。此外,因为出生地的不同,山药还有怀山药和光山药之分。但不管它叫什么,也不管它生长在哪里,并不影响一代代的乡人用它来填充自己饥肠辘辘的胃腔,或者被切成厚片,生用或麸炒后入药。偏偏,山药喜欢向阳的山坡,而且专选杂草丛生、乱石堆砌的地方生长,似乎是有意要难为人们挥起的锄头和钢钎。民以食为天,饥饿和病痛的魔力是无穷的。   多年前某个深秋的早晨,张银坤肩扛锄头和钢钎出发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几个孩子和老婆都还在被窝里没起来。张银坤总是习惯早起,每年秋天,当他看上门前的李子自己从树落下来的时候,他便去掏山药。张银坤知道,这时候,山药们也已开始落叶了,错过这段时期,那些四处攀爬的藤蔓就会断掉,很快就寻不着影子,那样掏起来就费劲了。张银坤熟悉山药们的生长,知道哪里的山药好掏、又长得大块,他甚至闭上眼也能说出很多窝山药生长藏身的位置。   张银坤掏山药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惯,对于那些长在乱石堆里实在掏不出来的,他就留着明年继续,他坚信他掏不了的,别人也很难掏到,他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总要把自己“掏不了的戳破戳烂”,让别人连掏的机会也没有。   那天张银坤去掏的,就是去年他未得手的几窝山药中的一窝。去年所以没有得手,是因为忘了背钢钎,所以那天出发的时候张银坤特意提醒自己,千万再别忘记了背上钢钎,忘记了,那窝看起来长的很不错山药就会有下手了。   后来,张银坤的老婆就为那天没有阻止张银坤去掏山药哭得地动山摇——那天,她起床以后就按头天晚两口子商量的那样去了一趟城里,卖了昨天张银坤掏回来的山药,买了猪蹄,还给张银坤打了两斤老烧酒。酒是张银坤的最爱,猪脚炖山药,则是几个孩子眼馋的美味。她比任何一次上街回来的都早。到家的时候已是中午,往天这个时候,张银坤早就满栽而归了,可那天阳光都向西偏了,猪蹄早打理好下了锅,锅里的水也滚开了,还是没见张银坤的身影。   张银坤后来终于回来了。不过,是别人抬着回来的。他的脸他的头血肉横呈,甚至叫人怀疑那是不是他的脸他的头。他紧拽着的手里,是一把新鲜的黄土和几小节山药藤。抬他回来的,是王三爷他们,王三爷那天和张银坤去了同一片山坡,不过没有张银坤早。王三爷说他很远就听到张银坤的吼声,“天仙配”,狗日的张银坤一定是找到一窝好山药了。王三爷说他还喊了张银子坤的,后来他就听到一长串巨大的闷响,一大堆被人翻动过的泥巴和石头从山顶上,朝着张银坤所在的地方滚了下来。王三爷说他甚至没来得及再喊一声,张银坤的吼声就嘎然而止了……   这是溪头沟广泛流传的一则旧事。乡亲们甚至编了顺口溜:张银坤,掏山药,飞石打爆脑壳。张银坤当年出事的地方,后来好些年再没有人去掏山药了——人们怕一去那个地方,就想起张银坤血肉横呈的脑壳,怕自己一不小心步了张银坤的后尘。   现在,人们可以借助现代科技和化学肥料,将山药移植到想移植的地方,并且让它按照我们的意愿生长,可以不用再费神劳心的满山野找寻。山药的吃法也日新月异,五花八门:山药汤、山药饼、山药汤圆、清炒山药丝、炒山药泥、山药炖兔肉、山药豆腐羹、山药炖牛腩、什锦山药粒……   这是山药最可能的一个去处,余下的则作为一味普通的中药,被存储在中药房高高的柜台里,而后不时被放进某个空空如也的药罐。   同样是通过口腔和食道,进入胃肠,其目的和功效却有着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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