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拆迁户
2020-11-08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早些时候,老城区的大街小巷上就贴满拆迁通知。通知是拆迁办贴的,落款处那枚猩红的圆印章,醒目,权威。通知说,为了改善市民居住条件、完善城市服务功能、提升城市建设品味,政府决定对鼓楼周边几个居民区实施拆迁,通知里还把具体拆迁的范围、时间划
关瑞
早些时候,老城区的大街小巷上就贴满拆迁通知。通知是拆迁办贴的,落款处那枚猩红的圆印章,醒目,权威。通知说,为了改善市民居住条件、完善城市服务功能、提升城市建设品味,政府决定对鼓楼周边几个居民区实施拆迁,通知里还把具体拆迁的范围、时间划上了重重的粗线。这一纸通知无疑是从天而降的一块石头,猛然间砸在文火慢炖着无味日子的锅里。滚烫的水四处溅开不说,那口用了几十年甚至几辈子的锅,就这么生生给砸烂了。没有来得及溅出来的水,顺着锅底张牙舞爪的破口淌进炉膛,就听见那明亮的火丝丝拉拉,像烧红的烙铁烫着猪毛的声音,久久地飘荡。
我曾经站在慵懒的阳光底下,仔细看过那张通知。那天没有风,也没有云,空气被正午的太阳点燃,就像干柴遇到了烈火,无休无止地翻腾起滚烫的火焰。被划入拆迁范围的那几个小区,在我的视线之外,但我记得它们的模样。说是小区,其实就是几条巷道,比如五道巷。那条巷道深深隐藏在许多人的记忆当中,当然也包括我。按一位住在五道巷的老人的说法,现在走在大街上,随便碰着个人,问问他小时候住什么地方,一大半会说是五道巷。这一大半人中间的一大半现在都搬到了新城区。那里有崭新的住宅楼,有音乐喷泉,有绿化树,出门就能在大理石铺出来的广场上散步。剩下的一小半,还住在五道巷。听老人说,那里曾经人丁兴盛,是全城最旺的地方。这话我信,自打我记事起就知道五道巷。巷口有棵老柳树,几个人都抱不过来。我们在树下打过盹,捉过迷藏,听过故事。巷子很窄,只容得下一辆自行车推着经过。两旁对开着刷着一样漆面的院门。我记得那木头的门槛很高,进出都得抬高了脚,有一次我还给绊倒过,膝盖上蹭破了一块皮,至今留着浅浅的印痕。有人说,那么高的门槛可以把雨水挡在在院外,想想也是。那时候房子是土坯的,院子里外的地面都没有铺砖,坑坑洼洼,一下雨,整个巷子里盛满了无尽的水。冬天的时候,各家都在院子门口靠墙码起煤块,上面用旧纸板盖住。这样一来,巷子就更窄更弯了,像我在乡下见过别人家杀过猪丢弃在后墙根下的肠子。巷子里的每一院房子,都像一只祖上留下来的瓷碗,不值钱,但天天都得满满当当盛着一些酸甜苦辣生老病死。
几十年,甚至几辈子,那里的人和巷子口的那棵老柳树一样,就那么过着。眼见着旁边一幢幢政府的、企业的楼房耸起来,新鲜了一阵子,骚动了一阵子,就又沉寂下去,过着自己一览无余慢慢腾腾的老日子。有时候闲下来,我像一只麻雀,扑楞着翅膀飞遍老城区,猛然间发现,五道巷已经破败成了一堆垃圾,散发出腐朽的气息。我没有再进去,只是收拢起自己的翅膀,远远地看着一些蓬头垢面的人进进出出。他们依旧不慌不忙,依旧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我从本市的新闻里和同事的闲谈里,知道现在住在五道巷里的人,大多都是些没有工作的。他们的父辈在临终前,紧攥的手渐渐撒开,里面除了一丝渐渐失温的空气,什么都没有给他们留下。当然,他们也是满足的,至少继承了这院房子,这意味着连肚子都吃不饱的时候,不用再为了住房问题而雪上加霜了。没有工作,原因很复杂,有些小时候缺乏必要的管教,没有上出学来,早早成了混混;有些年青时候招工进了厂子,后来厂子倒闭或者改制,下岗了;有些因为一些偶然的事故致病致残,无法继续在岗位上发光发热了,只好失业;还有一些,说不清楚什么原因,反正在日益显现的贫困里天天赋着勒紧裤带的闲。
房屋破旧到一下雨就发生屋漏墙塌事故,住户动不动就吃了上顿没下顿,更遑论让孩子上学,给自己看病——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五道巷已经成为挂在人们嘴边的“贫民窟”。一个蒸蒸日上、日新月异的城市,怎么能有贫民窟呢?政府下了几次决心,最终要改造这个有损形象、破坏民生的贫民窟了。搬,一律往出搬,腾空的地方卖给房地产商修楼。现在楼价这么看好,不立即动手,更待何时?政府在别处修好了廉租房,要这里的拆迁户搬到那儿去住。除了必要的补偿,政府派下来的工作人员磨破了嘴皮要他们自谋生路,还为他们提供了诸多可靠的就业岗位,比如环卫工建筑工,或者保安保姆什么的,并信誓旦旦地说,现在那些行当正缺人,只要干起码一个月也有三四百块钱的收入。我们这些坐在带空调的办公室里悠闲喝茶看报的,听到了这些话,无不颔首肯定政府的良苦用心,觉得现在本来找份工作就不容易,政府提供了就业岗位,虽说累些脏些苦些,总有个收入啊。可是那里的住户不这么想,他们有他们的小算盘。
这小算盘到底是怎么拨拉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那些住户因为没有稳定的生活来源,经过几番核实,政府每月都给他们发放最低生活保障金,钱不多,但足够保证饿不死人。既然饿不死,就有活头。人家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山珍海味,青山绿水,也用不着羡慕。在温饱线上拼活头,一切羡慕一切理想都顶个屁用。你吃香的喝辣的,我喝白水吃检来的烂菜叶,一样是个活,反正政府不会眼睁睁看着我饿死病死。这么一想,日子似乎就晴朗起来,该睡觉就睡觉,该晃荡就晃荡,时间不就是个日升日落么,我闲故我快乐无边。政府给白送的那些工作岗位,我可不能白要。假如我工作了,收入一定比地保金高。高的好处显而易见。可是为了那高,就得忍受脏忍受苦忍受累;也因为那高,我躺着就能拿到的地保金就算是泡汤了。这么一算,他们的心里亮堂了许多,还时穷着赋闲比较划来,干嘛要把自己搞得那么苦呢?穷着闲总比苦着忙好啊。大家都这么想,这句话就成了在五道巷里颠扑不灭的真理。真理的力量是强大的。大到什么程度,我最近终于领教了一回。
那天,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去五道巷做第N次拆迁动员,我拎了照相机跟着去采访。拆迁期限早过了,贴在院墙上树身上的那纸通知早已面目全非,多处留着被烟头烫过被唾沫浸过被手撕过的痕迹。工作人员保持着一贯的风度和耐心,不急不躁,苦口婆心,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住户们的耳朵里早都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对缺乏新意的安排和建议毫无兴趣。从他们的片言只语里,我理出了他们的真实想法:不想找工作挣钱,想免费搬进新修的廉租房,想继续拿地保金(最好再涨点)。这二想一不想,很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在巷口临时形成的宏大场面立即陷入长时间的僵局。那一阵,阳光正白花花地砸下来,树叶沙沙作响。
他们中间,有人不停地走动,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在墙上吐痰,那动作,那声响,很理直气壮。我仔细观察其中一个。之所以观察,是因为他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他个子很高,黑瘦的脸有一半被乱草一样的胡子遮住。他表现得很积极,不时伸出骨节突起的手指在众人中间指点江山、振振有词。他开口的时候,我看见他的门牙很黄,而且不全,留着几个不规则的黑洞。我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能清晰地闻到他嘴里面冒出来的那股特殊的气味。我往后挪挪,他就朝前迈步,激情万丈。后来我干脆挤出人堆,站在树下透气。我问旁边看热闹的一个老太婆。她说,他以前在铁具厂干,活干的好,但是性子直,和车间主任关系闹得很僵。后来厂子改制,他是第一个被主任手里的红笔勾掉的。下了岗,农村来的媳妇就抱着孩子跑了,现在他一个人过,好像还有什么病,动不动就整夜地咳。
后来,劝的和嚷的都累了,也觉出了对峙的无意义,就散开了。拆迁办的工作人员招呼我上他们的小车,我婉拒了。看着几辆别克本田扬着尘土滑远,看着三三俩俩的住户站在巷口说着别的一些什么事情,我似乎恍若隔世。我很想继续留下来,听听他们彼此随意的交谈,甚至想融入进去,在腐朽的但略有暖意的家长里短里寻到一些什么熟悉的东西。我最终失败了,在他们不时斜斜瞥过来的目光里,我渐渐被柔软的坚硬刺痛,被冰凉的滚烫灼伤。是的,这些陌生的目光拒绝了我。我不能在我的个人体验里面,准确无误地安放飘荡在时光另一面的影子。他们也不能。他们用沾满油污和尘垢的手,不断擦拭着只属于他们的时光的镜面。而我,偶尔站在这面镜子前面,无论如何,都无法清晰辨认出里面哪怕一张面孔,以至于后来,镜子里一团模糊,什么都在晃动,什么都在渐渐隐去,最后只留下一些油腻腻脏兮兮的手印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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