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雪包顶
2020-11-08抒情散文阿贝尔
雪包顶像九寨沟一样,雪包顶也是一个让我失语的地理词汇。九寨沟还有体感,雪包顶连体感也没有。一座最实在最突兀的山峰,在语言里变得最虚无最隐秘,它多么类似我们一生都保存在理念里的一个情人,没有面目和身体,又有一百种面目和身体。雪包顶古称雪栏山
雪包顶
像九寨沟一样,雪包顶也是一个让我失语的地理词汇。九寨沟还有体感,雪包顶连体感也没有。一座最实在最突兀的山峰,在语言里变得最虚无最隐秘,它多么类似我们一生都保存在理念里的一个情人,没有面目和身体,又有一百种面目和身体。
雪包顶古称雪栏山,可以是一座雪峰,海拔5588米的岷山主峰;也可以是三座雪峰,包括民间语文里海拔5058米和5020米的小雪包顶。
5588米的高度,已经算得上擎天的高度,白雪皑皑的头颅和嶙峋峥嵘的肩胛骨也是擎天的姿势,但这擎天却又是孤独的——孤独到了一种虚无,不像是一种突出地平面的屹立,倒像是一种沉陷于海沟的失踪——碧空、阳光、冰川、疾风、暴雪、黑云装裱和衬托了它的孤独。最广大最深邃的孤独发生在宁静时分。雪花静静地落,或者阳光静静地燃烧。那样的静本身便是一种全息的空寂。说不清雪包顶是否喜欢那样的静,那样的失缺了时间的静,但山腰的雪莲、杜鹃花、贝母和山脚下的羌和鱼是喜欢那样的静的。静让每一个物种自成一个世界。
作为一个从出生便跟岷山有染的人,我对雪包顶是有原始崇拜情结的。高远,白雪皑皑,圣洁,可望而不可及,不可知,都是我崇拜的元素。居住在岷山东北坡的白马人崇拜他们寨门边的一座小石山,他们的崇拜无论怎样原始都还是功利的。崇拜一座看得见摸得着的山,在山下跳舞、做道场祭祀,行为大了,精神便小了。白马人的神山是他们虚构的祖先或庇护神,差不多是一个符号,他们的崇拜完全是出于生存考虑的,虽然在崇拜过程中也有足够的精神活动。雪包顶对我更像是一位幻念中的女神,我崇拜她不是祈福,只是表达;我的崇拜不是供奉,只是痴爱,它最大限度地吻合了我对情人的想象与感念。1988年初夏的一天,我清楚地记得是沈从文故去不久的一天,我站在突然云开雾散的水晶场镇的丁字路口,不经意的一次抬头,便看见了雪包顶,在遥远的瓦蓝的天际,如一位刚出浴的神女楚楚动人,她的肌肤白茫茫让我有过片刻的眩晕。那是我的目光第一次与这位梦中情人相遇,因为没有准备,我突然有了来自冰雪的燃烧,这样的燃烧且在我的皮肤上停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在岷山夏日的明媚与葱绿里,我天天都能看见、摸到一些混合了青春体液的粗砺的灰烬。13年后的9月的一天傍晚,在海拔三千多米的红原草地,我再一次看见了雪包顶,隐隐约约的分明,分明的隐隐约约,她披了白纱,包了藏式头巾,显得更为遥远,也更为神奇,以分明与暧昧打动着我。我无法估量我们间的距离,但她的奇迹般的呈现让我再次完成了一次燃烧,一次贯穿灵魂与肉体的暗恋般的燃烧。
不像我们熟悉的那些早已被宗教与文学化的名山,诸如泰山峨眉山九华山,雪包顶从来都只是地理的。羌活鱼,盘羊,杜鹃花,红竹,贝母,雪莲,页岩,冰川,积雪,云雾,阳光,蓝天。偶尔的雪崩。冰川、页岩、积雪和天空是亘古不变的主题。雪包顶是一座天然的金字塔,从山脚到山腰,都有着截然不同的生物带,迥异的生物带把这座金字塔装扮得万般雄伟、丰润、神秘和圣洁。宁静从山脚下的溪流和瀑布开始,从山腰杜鹃花的娇艳、红竹的挺拔和盘羊眼睛里的悠然开始,通过风化的页岩和后退的雪线,直抵顶峰白雪织成的柔美而险恶的线条。它是足以与天空媲美而又是实实在在拔地而起的风光。在雪包顶西南坡,有一条长2000米、宽500米的现代悬冰川,在冰川纵横的沟壑中有貌似龙、凤、狮、虎的石林,伴生着水晶石、白钨矿、绿柱石等矿藏。说雪包顶是雄性的,毋宁说雪包顶是雌雄同体的。它的雄性在它的高度和雪下岩层的硬度,差不多吸收了整个岷山山脉的睾丸酮。但因为披挂了娇柔的溪流、瀑布、灌木和柔软的白雪,它又是雌性的,尤其是那些雪坡和雪峰的轮廓,简直就是女人的肌肤和曲线,算得上性感与婀娜。
可以肯定地说,当这颗星球上众多的山脉山峰早已留下人类的脚印的时候,雪包顶还是一个处子,即使有人为她的某些局部命名,也纯粹是出自崇拜与想象。比如纳米、乌珠塘,至于骆驼背、黑色走廊、乌龟背、冰川山脊和Summit,不过是近年登山人的即兴创作。如果说雪包顶真有什么人文,也仅仅在她的裙居之下,高山堡、红石堡、纳米村,以及那些稀罕的玛尼石和在冽风中撕扯的经幡,都是格萨尔王和松赞干布的后裔散布的一种生存气息。
不知在海拔5588米的雪包顶,有没有一只被风干的豹子抑或盘羊什么的。倘若有,那豹子爬这么高干啥?有人爬上了雪包顶,一而再再而三的,前赴后继,他们爬那么高干啥?1986年8月6日,中日联合登山队第一次把脚印和身影留在了雪包顶,终结了这座处女峰的处女史。1999年8月1日,不慎滑下雪坡坠落悬崖的北大女生周慧霞成了雪包顶第一只“被风干的豹子”。只是我们再不必问这豹子爬那么高干啥。4年后的5月1日,雪包顶有了第二只“被风干的豹子”大海。因为是独自一人行动,这只公豹的“被风干”至今都是个迷。我一直不解,征服到底是一种欲望还是理性。雪包顶目睹、接纳,但雪包顶无语。我想,每一座雪峰都希望自己永葆处子之身,不愿被惊动被伤及,更别说被踩在厚重尖锐的登山鞋下。雪包顶也不例外。雪包顶深知,攀登绝不是崇拜和爱,而只是被小视与驯服。雪包顶接受的崇拜只是藏人藏式的,且都在山脚下进行,像一个虔诚的仪式——被时间固定在地理里的个人内心的仪式——行走和叩拜是仪式全部的议程。雪包顶唯一的温情源自两个人的体温。在乌龟背之上,在2005年6月7日之夜,在睡袋里。一个叫楚楚的女孩脱了衣裳,抱住一个叫三儿的男孩,男孩的身子正在变得冷却。在我的想象里,那是雪包顶最感人的一个夜晚,无论他们是否有过一次无力的亲吻。两个生命逃离繁华的世界,遭遇到死亡,便有了极地的善爱的现身。那一夜,冷漠无情的雪包顶也变成了一个温柔的情人。
“死亡是一门艺术,我要使之分外精彩。”每当我拿西尔维娅•普拉斯付诸实践的这句诗来设计自己的死时,想到的便是雪包顶。做一只雪包顶的豹子或者青羊,被风干,被雪藏,要好过床榻之死百倍。我迷恋那样的失踪。被人世间遗忘。而灵魂,顺着一次雪崩上升。我从来都把与圣洁同在、与孤独和宁静同在看成灵魂的事,也看成肉体的事。
最近一次路过雪山梁子,本想好好看看雪包顶,却被大雪和迷雾封锁着。亲爱的亲爱的就在身旁,却无法目睹和牵手。这时候,雪包顶便成了我的狱中情人。
2007年6月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