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说梦话

说梦话
　　我想我身体的某个器官一定是梦话的器官，不知不觉，梦话就储存在了那里。有些梦话是从外面进去的，有些则是那个器官自己萌生的，像荷尔蒙，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有些梦话是白天想说没有说、不能说、不敢说、不便说的话，或者是这些话的浓缩和裁取；有些梦话是前生后世或祖先遗留的密码的语言化；有些梦话是对隐秘的观念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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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夜晚把梦话当着白话说出来来得自然，还是用手术刀和镊子把梦话从器官里取出更简便。这多少有些像妇女生产。说梦话是很痛苦的，它伴随着呼吸困难、惊悸、呻吟和间歇性晕厥，但它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可以增加灵魂的白细胞。手术取出梦话，可以保证梦话的完整，减轻说梦话的痛苦，但也取消了生产的体验。
　　梦话在说的时候总是附着在梦境里，人物、场景、情节、氛围都与现实一模一样，甚至比现实更生动、更传奇、更显灵异；梦话说出来便成了诗。越来越多的职业妇女为了避免生产的疼痛选择剖腹产，她们因此也失去了体验写诗的奇幻感。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把梦话说出来的方式而选择手术，他们因此失去了一个超现实主义的世界。
　　没有答案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命究竟属于几重世界。我感觉至少有四重：唯物的现实世界、前世、灵异的精神世界和后世。前世包括我们生命个体的前世——在我们不能否认有前世之前——和我们经历过的所有生命链。后世是我们生命个体可能的未来，包括从我们个体延续下去的生命链。而灵异的精神世界有现实世界的投影，更有欲望派生的、以感性与智性的方式衍射的或游离迷乱或秩序井然的光，也有想象与感官合谋的私生子。精神世界终究是对现实存在的超脱，无论它如何地依赖现实世界。精神世界在超脱现实存在的同时，也野心勃勃地诱拐着现实世界。
　　梦话仅仅是从现实世界开到精神世界去的花，但之前多有泉涌，泉是前世的地下水，它以灵异的方式呈现。泉不是浇花的水，而是花开要摄取的养料，甚至是花的魂。我们经常感觉到的存在不只是单一的现实世界，也不是四重世界的重叠，而是一种介入的状态，比如前世倒插在现实干裂的泥土里，像一把白晃晃的屠刀；而后世以虚线的方式钉在现实世界腐朽的树桩上，像我们小时候拖木头经常使用到的钉牛——当然还包括那一长抹麻绳。花开出来，在高跷一样的枝上，它就是我们夜夜说出的梦话——它是怎样地超脱、反叛和坚决——坚决要到达不可能的深和远。可能的不可能，不可能的可能，就是我们的精神，就是梦，就是孤零零站在高跷上的梦话。
　　我说梦话从小时候起。背后是汪洋一般的噩梦。汪洋里有幽波的哭泣，而一声声的哭泣扎在梦话里，像一颗颗雪亮的钢针。“安徽，安徽……”他们确认我是这样说着梦话的。谁知道，此“安徽”非彼“安徽”，而仅仅是anhui？至今我也不知道当年用哭腔说出的两个音节的梦话究竟包含有什么，我们愿意把它想象成原野上不知名的野花（类似矢车菊的一种）。
　　总有一辆带封闭式车厢的卡车将我载走。车厢的后门尚未关上，我在车厢里朝下面的人呼喊。我一定是有呼喊的。我不知道我呼喊的是什么。不大可能是“救救我，救救我”，因为有5个壮汉在后面拽着我，而车轮已经飞跑起来。极为类似囚车。我却没有一点是囚犯的意识。车下有人在奔跑，追着车奔跑，朝我挥手、喊话。我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人群里，我只认得我的外婆。她扎着绑腿，一双裹了两三年又放开的脚踏起一地尘埃，遮蔽了她微微驼背的身子。卡车开始飞跑，车厢的后门依旧开着，我还在哭喊，外婆还在追赶——只是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看上去我们已经隔了一条河。
　　那样的梦境，那样的哭喊，我以为是我说过的最为极端、最为残忍的梦话了。我怀疑它是黑白电影《铁道卫士》里的一幕（另一幕是一个人服毒自杀后死在床上——他刚跟一个看上去非常要好的朋友喝过酒，喝酒的时候都笑容可掬——手吊在床边上，身上斜搭着被子。从此以后睡觉，都不再敢将手搭在床边）。
　　我在别人的房子里过了一夜。早上回家去看我的房子，门半开着，锁子被橇掉，床铺上狼藉不堪，床单被子跑到了泥地上且被狠狠地狠狠地践踏过。我看了一眼旁边书桌的抽屉，停留在拉开一半的状态。“完了。”我这样想，跑过去看，果然完了，里面的三百块钱，还有很多年前的手稿……我在门外槐树下找到手稿，可是大都已经变成灰烬，残留的几片没有烧过的纸片焦黄，上面的字还是用沙堆起的一碰就会消失。 　　过到隔壁我的另一个房间，情形更惨，连泥地也不放过，挖出一个个洞穴，四处堆积着泥土。我怀疑这窃贼是老鼠投胎。还有更难堪的——我的衣裳裤子也不在了——不是冷，不是羞，是我裤兜里有两张储蓄卡……我开始说梦话，一种可怜的倾诉，好比茨威格笔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的孩子昨天去世了——为挽救这个幼小娇嫩的生命，我同死神足足搏斗了三天三夜……我的孩子在昨天夜里去世——如果我当真还要活下去的话，我又将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我说的当然不是我的孩子，是钱，是储蓄卡，是手稿，是被洗劫的狼藉——感官的狼藉。我一个劲地说，一个劲地描述，混乱不堪，没有条理。梦的意识在一点点缩小，破灭，像早晨照了阳光从草叶上滑落的露珠；苏醒像溪水流过冰雪，一小块一小块融化，一小块一小块坍塌；意识变成冰水混合物。先前说出的梦话还是黑白的，现在渐渐有了彩，且有了一个倾听的对象。“我的床铺被人抄了，手稿被烧了，储蓄卡也被偷了，连同我天天要穿的裤子衣裳……”嘎然而止，我完全醒来，梦话没有说完，出现了一个脆生生的断面。
　　在这个梦话里，我怀疑房子不是房子、储蓄卡不是储蓄卡，手稿也不是手稿洞穴不是洞穴。
　　凌晨三点，她被梦里自己的哭声惊醒，从床上惊坐起来。摸摸脸颊，流泪是真实的，哭声正在自己的耳朵里变成灰烬。 　　“我跑离水边，跑进一片竹林。很久才走出长满潮湿藤蔓的竹林。”次日午夜，她对我这样讲述说，“我在巨大黝黑的山崖间奔跑， 跑得腿酸脚疼也不敢停下，觉得有恐怖的東西就在后头。跑了很久，场景变成在一所画廊。”她在讲述梦，说着清醒的话，但在我听来，清醒的话也是梦话。她的梦话就像我小时候时常梦见的那辆带车厢的卡车，像是要把什么带往绝地。“白牆白围屏，上面挂着許多顏色造型怪异但是神秘悅目的画。我忘記了危險，慢慢一幅幅仔細看起來。突然，一片围屏后閃出个黑色的東西，向我扑來，我本能地掉头就跑，立刻身在一座庙里。” 　　我发现这个梦境是超现实的，不免心生疑窦和预感，不知道她梦境的边际在哪里。 　　“四周有紅光，一匹匹白色麻布帷垂下來，在空中飄荡，布帷后隐隐露出菩薩和棺材。我很害怕。”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害怕，那个置身阴森寺庙的她和这个身体里依旧残留着噩梦碎片的她的害怕。这害怕通过梦话这导体像电流一样传递到了我的身体。好在还不是高压电。 　　“觉得棺材会突然打开，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大胆走近其中一具棺材，掀开棺棺盖，看見里面躺的人是你。”当这个“你”从我的视屏跳出来，我忽然遭到雷击。“我伏在棺上痛哭，背后有声音告訴我，你死了。我一直大叫不是不是！梦醒的時候，凌晨三點，醒着还在流眼泪。”
　　高压电在我的身体里停留了许久。我没有瞬息被击倒。她的哭泣、她的眼泪和她“不是不是”的大叫做了我的依靠。我认定这是个超现实的梦境，只是欲望的超常反映，而非什么预兆和暗示。如果说关乎暗示，也仅仅是一点滴情感的遗落，像收割后难免遗落在田间的几个麦穗。事实也是如此，没有几天，遗落的麦穗也颗粒归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