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弓杠岭

弓杠岭
　　
　　在速度里穿越弓杠岭（欣赏和亲近弓杠岭），内心像水位一样变换着。溢满与洒落，总是关乎着情，关乎着眼前的森林、草甸、灌木丛、砾石、裸土，以及遥远的雪山和对雪山之远的渴望。那些巨大的黛青色的阴影，无声地散发着圣洁的神秘。天空像一本亦画亦文的古典，以气流的速度演绎着没有意义的意义。目不暇接的大云和豁然开裂的碧口，让人惊叹得心悸。
　　汽车在意象丛生的岷山走廊奔驰，速度、海拔、风和粗砺的美叫人窒息。我迷恋那样的窒息。我的眼睛变成了一束拖着彗星一样的尾巴的光，在车窗外方圆几十公里地忽扫。一种包含了个人的主动和车速下的被动的忽扫。速度在极远的雪山减慢，而在路边的灌木丛和草甸加剧。抚过雪山的那部分目光得到了很好的慰藉，净化从雪域的反光一直回传到肉身。颤栗里包含了急速后退的雪线和侏罗纪的冰川。而不停地划过灌木、草叶、砾石的那部分目光因了强烈的摩擦而渐渐升温，且烙下一道道深刻的冒着血珠的划痕。
　　弓杠岭不只是一个概念。我也不只是感到在一个地理概念下穿行。我理解公路两旁的电线、光缆和各式的电杆，我甚至能理解雪山下那些高耸的有着星型上部的铁架（它们闪着白茫茫的铁质的光，让周围的植物明显地不舒服），但是我无法抑制我的身体滋生出对它们的不快。它们轻者影响了我照片构图的完整性，重者破坏了弓杠岭的原始性。还有汽车的声音，还有公路两旁刷了蓝色油漆的铁丝围栏。对于弓杠岭这样的原始地理，这些现代物件的入侵，意味着一种衰微的开始。
　　弓杠岭的衰微已经有明显的征候。2005年6月14日，四川大学在读博士生黄小雪、在读研究生葵丽等志愿者在弓杠岭雪山根部，对水质、草甸、土质结构、植被进行了考察分析，专家张国运现场得出结论，岷江发源地潜伏着三大生态危机：雪线退却，干裂河谷“蚕食”草甸；过度放牧加速草甸退化；不文明旅游污染岷江源。我在五月经过弓杠岭，看见灌木和草甸的萌芽仅在内部，景象还是冬天的荒凉和死寂，但雪线已经后退到远至天际的山峰，稍近的山脉山峰要么残雪一抹，要么凄荒荒地裸立，周身皆是白光光的砾石黑黢黢的裸土。就是在一些低洼处，也出现了大片的高原裸露带，以数公里的长度向流石山推进，几乎看不见任何植被。这些裸原，很可能会是岷江干裂河谷的前身。即使山脚保存下来的高山杜鹃丛林，它们的生长环境也随着雪线的后退变得越来越恶劣。我也发现，在弓杠岭南坡方圆5公里的高山草甸区，到处都是放牧的牛羊。多年前，我在若尔盖热尔草原也看见绵延数十公里的沙丘，据说也因为过度放牧所致。
　　从上寺寨到弓杠岭，汽车穿行在一条还算葱绿的高山峡谷。森林从公路两旁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生态特征类似黄土梁东南坡。冷杉林、云杉林和落叶松林相连相间。不时看见由高山柳、山麻柳和林下高山杜鹃构成的灌木丛。白云在天空奔跑，阳光和阴影交替散布在云杉、冷杉和灌木丛，让我从视觉到心里都感觉到虚幻。嘉陵江的支流白河的第一滴水和岷江的第一滴水便都源自这片森林。从不时晃过的林间空地和林边树桩可以见出，这片森林也是幸存者。时光只需倒转到1998年以前，你要是同样路过，便听得见满山的斧锯声。砍砍发杉兮，置之山之脚兮，置之路之边兮，置之河之干兮，置之车之厢兮……我看过林研所为弓杠岭的岷江冷杉林种群形成的林线所做的生存分析报告，其中的岷江冷杉种群特定时间生命表和岷江冷杉种群存活率曲线、死亡率曲线和消失率曲线，似乎都有着出自肖邦之手的乐谱的忧伤。这种忧伤来自曲线呈现出的单调的下降趋势，它关乎两个高峰死亡，一个出现在幼苗向幼树过渡时期(0～40年)，一个出现在中龄时期(180年)。
　　从弓杠岭到小西天地势渐渐平坦，呈现在眼前的是亚高山草甸区，公路两侧是野生灌木和草本植物。突然密布的阴云在灌木丛和草甸上涂抹着浓重的墨迹。乌云压住天的四边，装裱出一幅广大、深重、写实风格与印象派风格揉杂的油画。一丛丛尚未发芽的高山柳和六月雪由浅棕色变成了深棕色和黛青色。开始退化的披碱草和草熟禾在突然而来的疾风中打破了画面的安宁，像波澜一样搅扰着画的色彩，赋予了油画一种强烈的欲望或者印象。雨点砸下来，画布出现褶皱，雨线粗疏而倾斜，出现在接近地面的空中。我不听别人的劝阻，继续开着窗玻璃，是要让颜料飞溅到我的身上、脸上，是要让我也成为画中一笔。画面的凝重变换着，更浓或者稍淡，像是有手在背后拉扯天幕。漫天的云层压得不能再低，画面却出奇地清晰，连一点缥缈的雾气也没有。汽车仿佛是奔驰在一个薄而宽阔的空间里（薄得伸手可触）。
　　我想象画里曾有过松赞干布的河曲部，有过且必将还会有的夏天的翠绿葱茏、秋天的丰美和冬天的皑皑白雪，以及娇艳的杜鹃花和锦绣的小野菊，情便又溢满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瞬息湿透，不为雨水，只为想象里各色的颜料。
　　在草甸区的末梢，我远远地看见了岷江，涓涓清泉在略显荒凉的河床流淌，白生生的河谷传达着弓杠岭的旧伤新疼。雨过天晴，蓝天又一次海峡般裂现，且较先前更为空阔深远。太阳在西天斜照，将天边的雪山照得透亮。感动突然胀破我多年不用的泪腺，让我在以后的旅途中，一直承受着弓杠岭在我内心制造的另一种神圣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