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微笑

　　那次雪后小假，我回乡下看望祖母。顺便去实现一个夙愿。 　　又好久没回去了，祖母肯定想我了。 　　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庭院，一眼便望见祖母。她正坐在那张老式竹椅上晒着太阳。那竹椅摇来摇去，祖母的神情也依然安然、慈祥。 　　见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祖母显然吃了一惊，她眨巴了两下浑浊的眼睛，待确定真的是我之后，她眼里立刻闪耀出兴奋的亮光。“妮子回来了？！累了吧，赶紧屋里坐！我这正念叨你呢！” 　　祖母站起来，颤巍巍的，有些龙钟的样子。也许是兴奋的有些过了头，她竞忘了拿靠在摇椅边的拐杖。我赶紧将祖母扶了，顺手拿了拐杖，我们一老一小，慢慢地、亲热地往屋里去。 　　祖母的背已经驼了，那是她一生劳碌的见证，却绝非在向生活低头！她也从来不曾在生活面前低过头。她那双眼睛已经深陷下去，眯缝着。但那眯缝得双眼绝没有关起希望的窗口。她的梦依然朴实无华。祖母已经八十六了！八十六年的生涯和勤劳的作息造就了什么呢？看着她那枯瘦而单薄的身体，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我真的说不出来。 　　我的不期而至，老人家显得特别精神。她一直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松开，好象一撒手我就会飞了似的；她上下打量着我，一遍一遍的，似乎要极力挖掘出我身上的某些变化来；她说着，笑着，小孩子似的，沟壑纵横的脸因兴奋而紧揪在一起。我知道，祖母真的好高兴好高兴！
　　祖母又拉起了过去，如我小时侯一样的。那些陈年老酒，也许是她在孤寂的时候，唯一赖以打发时光的宝贝了。我总是能从她对往事的咀嚼里，和她的眼神中看到旧时的某些痕迹…… 　　堂屋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那便是祖父。我从来没见过祖父，就连我的母亲也从没见过。在父亲十五岁那年，祖父就因胃癌去世了。之后留下祖母和六个儿女相依为命。父亲是六个儿女之中唯一的一个儿子，又最小，祖母自然对父亲疼爱有加。在祖母的眼里，父亲便是全家的希望！ 　　为了祖父，更为了那些儿女，祖母就没再嫁，而是一个人拉扯着他们，一过就是半辈子。那当中的酸甜苦辣，自然是能体味出来的。每每想到这些，泪水就会在我的眼里打转。我真的好佩服我的祖母。 　　祖母说，祖父从没拍过照，挂在墙上的那张肖像还是在他在临终前从城里请来的画师给画的。县城离得很远，还要走好长的一段山路。祖母亲自去了，磕磕绊绊的。待来到画社，画师却嫌道远不愿意去，祖母流了很多泪，甚至要给画师跪下。画师被感动了，不但答应去给祖父画像，还分文不取，就为了她这片诚心！ 　　祖父临终的时候，一再叮嘱家人，将来有机会了，一定要用照像机给祖母照一张像。他说照像机照的像能留住人的魂魄。这魂魄能保佑子孙后代，平平安安！ 　　我那次去，就是要给祖母照一张像的。我要把祖父的夙愿变成现实，那也许是他临别时的唯一的牵挂了！其实以前有过很多照相的机会。只是祖母一直推托，她说自已老了，不便和年轻人在一起照像。话里话外，好像在忌讳什么，我们知道她那是为我们好，就没有勉强。 　　听了我的想法，祖母想了想，便很爽快地答应了。她仍旧坐在她的摇椅里，表情虽有些紧张，但很慈祥的。“笑一笑！哎，这样最好！”当我从照像机的取景框里看到了祖母很慈祥的笑脸时，我毅然按下了快门。那上面有白雪，有阳光，有远山。一定是一张不错的照片！我想。 　　可是……当我从镇上的照像馆洗回来的照片，却是一张有一条宽宽的横道儿的照片！那宽厚、仁慈的笑脸呢,那拐杖呢，还有那银装素裹的世界呢，都哪儿去了?哎!我这个粗心的摄影师啊，竟将自己的一根手指挡在了镜头的前面！
　
　　我很上火！祖母却安慰我说，等以后得了机会，再照吧！
　　怕祖母阻止，我又偷偷地去了一趟镇里，买了胶卷，藏好了。我必须替祖父完成这个夙愿！其实那也应该是祖母的愿望。因为我在拍照的时候发现，祖母很兴奋！ 　　离开老家之前，我提出再给祖母照张像。祖母说什么也不同意，说既然没照上，那就是天意，就不要再费神了。但呛不住我的连哄带劝，祖母还是败下阵来。其实她那是疼我，不想让我失望。祖母答应再照一次，但只照一次！ 　　吸取了前次的教训，这次拍照我成熟多了。我又为祖母拍了一张。我还想再多拍两张，但祖母说什么也不干了，她说照一次就丢一次魂儿，魂儿丢多了可不好！我无奈地笑笑，只好作罢。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忧心着这张照片的成色。我回忆着照相整个过程的每个细节，担心在哪个环节上会不会又出了什么问题。也想到了失败，和失败的总总原因，那时我的心应该是灰色的！ 　　我一路煎熬地回了城，便直奔扩印社。我再三嘱咐洗相师傅一定要好好洗，哪怕多花钱！师傅笑笑，向我解释了一堆什么原理之类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最后只扔下一句：“我只要好照片！”便悻悻地回家忐忑去了。 　　洗出来的照片却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那效果简直棒极了！照片的轮廓清淅，颜色纯正而饱满。照片上的祖母似乎年轻了许多。虽八十有六，但头发却不见花白，再加上那慈祥的微笑，让人看了倍感亲近。我真想冲动地上去亲那洗相师傅一口！我一口气又洗了十多张，我要将祖母的照片分给她的每一位亲人！ 　　探亲的日子又要临近了，我早早地将照片装好，设想着祖母看到这张照片时那满意的笑，我有些陶醉了！ 　　就在放假的前两天，我却意外的收到老家的电话，说祖母病危，叫我速归…… 　　当我横冲直撞赶到祖母床前的时候，祖母已经走了。她安祥地躺在那里，任凭我怎么呼唤，她始终再没有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木然地抬起身，看着身边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怒了：“你们，你们怎么才通知我？” 　　“大家知道你工作忙，就没提前打电话给你，这是大家的意思！”有人解释道。我无语，但涕泗横流。 　　听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姑姑说，祖母临终前，一直在念叨着我的小名。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再次泪如雨下。我没能让祖母最后看我一眼，也没能让她老人家亲眼看到我为她拍的照片，我真的好痛！…… 　　影集，厚厚的。我一页一页翻动着，里面有许多年轻美丽又甜蜜的笑脸，可我总觉得少点什么。当祖母的照片出现时，我释然了。祖母笑的有些羞涩，但很幸福，她身后的白雪，也该如她的心灵一样纯洁！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特别的东西能够持久？应该是有的。正如祖母的微笑，它不仅印在一张薄薄的相纸上，它还将在我的心头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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