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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父亲的脊背

2020-11-10抒情散文任意
我在书橱里翻找书籍时,无意翻起我旧时的日记本。一篇关于描写父亲的文字跃然于目……滚烫的五月,骄阳似火,路面被火球似的太阳晒得浮土四溅,像煮沸的开水。我的父亲背着炎炎烈日骑自行车一气赶了三十公里的路来看我,当我看见父亲的自行车后货架上放着一袋
  我在书橱里翻找书籍时,无意翻起我旧时的日记本。一篇关于描写父亲的文字跃然于目……滚烫的五月,骄阳似火,路面被火球似的太阳晒得浮土四溅,像煮沸的开水。我的父亲背着炎炎烈日骑自行车一气赶了三十公里的路来看我,当我看见父亲的自行车后货架上放着一袋面粉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泪水把我的鼻子挤得酸痛酸痛。父亲见我哭了,投来吃惊的莫名其妙的眼神,惊慌地不知所措,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便扭过头去弯腰去抱我三岁的女儿。我看见父亲的衬衣水洗一般紧紧地贴在身上,透出黑红黑红的脊背。我才想起给父亲打盆凉水,让他老人家洗洗……当时我记下了那个动人的场面,这件事让我不安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时过境迁,我女儿已经是十五岁的大学生了,十二年转眼即过,父亲每时每刻不在惦记着我们,隔一段时间,我忙了回不去,他老人家总是骑车来看我们。每次目送父亲渐去的背影,心里都会有一种负罪的感觉。   想到这里,我好一阵难过。我把日记本合上,放回原处,忽然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情绪挤压在心头。又有一两个月没回家了,父母的身体状况如何,父亲是不是又在念叨我了,父亲对孩子们的挂牵远远超过我的母亲。   前年冬季,我确实让父亲挂牵了半个冬天。自秋收后到春节前,我一直没去看望父母。我丈夫有病,一直很缠手,我忙着工作又要忙孩子,还得给他煎药。一家人吃饭洗衣都离不开我,忙得我晕头转向,几乎把父母给忘了。直到父亲打来电话说想我们了,我才一下子想起好长时间没回娘家了。听到父亲的声音和语气,一股难以控制的热流袭上心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个不停。我告诉父亲说没事,只是工作太忙,周末就回去看看。   明天又是周末,我准备推掉一切事情,去看看父母。女儿儿子正好过双休日,都争着要去姥姥家,无奈只好借了一辆车,要去都去吧。难得一个星期天,每次去不带孩子,父亲总是责备我们。孩子们雀跃欢呼,高声喊着妈妈万岁。   车子飞一般地在公路上行驶着,路两旁的白杨树拼命地向后奔跑,回家的心情愉快,回家的心情急切,个把小时便到了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小村庄。刚进村儿,便远远地看见父亲站在路旁,向北望着。我心里一阵热潮袭过。我发现父亲焦急的脸一下子绽开了一朵笑容,不由地迎着我们向前奔走了几步。   车停下来,父亲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把孩子从车上抱下来,一手推着一个往家里拥着走。我跟在父亲身后,发现父亲驼背了,我突然感觉一股酸楚的东西在心里蠕动。   父亲年轻的时候,有一种坚实的脊背,我们姐弟五个,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他的脊背,又一个接一个地从他背上爬下来满地跑,他的背多么有力,多么宽阔呀,对五个孩子来说简直是一个游乐场,一张舒服的床。我和弟弟妹妹不知在那张安逸的床上睡熟过多少次,做过多少童年的梦。   记不清是哪年冬天,我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犯了胃病,虚汗潮湿了被子,我从床这头儿爬到床那头儿,实在忍受不住了,拿头往墙上撞。父亲在外间屋里被我咚咚的撞墙声惊醒了,知道我的病又犯了,他急忙穿好衣服,拿毯子把我裹住,背起我向卫生室走去。   父亲背着我迎着风雪,脚下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疼痛得连这种声音都不能忍受,头朝着父亲的脊背猛撞,举起拳头朝着父亲的肩膀怦怦地捶打。父亲说打吧闺女,打吧,使劲打爹爹,只要能减轻你的疼痛、我听着父亲的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越来越快,我听到父亲的呼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我不忍心再打父亲。我强忍着疼痛,紧紧地搂住父亲的脖子,把脸贴在父亲的脊背上,牙关咬紧,不再发出一声的呻吟。   医生给我打了止痛针,吃了药,疼痛减轻了一点。回来的路上,我趴在父亲的背上睡熟了。   我们随着父亲进了家,母亲闻声从屋里走出来,一见我便告父亲的状。娘说你爹真气人,哪一天都叨叨唠唠地说上几遍,我说孩子忙,他不听,非要去看你们,要不是我拦着早去了。每个星期天都在路口等着,北风呼呼地,脸都冻紫了。娘的一席话说得父亲呵呵地笑起来。娘见了我们也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随后又向我唠叨父亲的不是,说父亲年纪大了,还非要去做生意,天生是个闲不住的人。   我知道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我们小的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保管员,一天到晚跟着队里瞎忙乎,虽挣个整工分,但五个孩子的七口之家,年年是个缺粮户,年底一结算,要上缴二百多元的缺粮款,孩子多,吃的穿的上学都用钱,父亲就在夜里加班做木工活,头天晚上门后头立着一大堆粗细长短不一的木棍棍,第二天早晨那些棍棒都不见了,变成了一张精巧灵便的小木床。父亲把它一个轮子的胶轮车推到集市上卖掉,回来时给儿个孩子一个扯上几尺花布,买一兜儿炒熟花生或捎几个猪内包子,剩下的钱就交给母亲留着买油盐柴米。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父亲做一张床所付出一夜的辛苦,碰上需用钱的事儿总盼着父亲做上一张木床或几条木凳子换来我们的需求和满足。   父亲这辈子过得很累,我爷爷在父亲八岁叔叔六岁时撒手人寰,奶奶二十六岁的肩膀还很柔弱,便挑起这个家庭的重担,一双香椿叶似的小脚开始了艰难的人生跋涉。   奶奶的弟弟,父亲的舅舅我的舅爷爷是北京二建公司的一名建筑工人。老人家为人忠厚老实,一辈子为善,也没修下只男半女。舅爷爷闻知奶奶的遭遇和不幸,把我父亲接到身边抚养起来,一是来减轻奶奶的负担,二是来填补自己无后的缺陷和空白。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八岁的父亲来到北京就懂得看别人的颜色行事,舅奶奶是一个很势利的胖女人,尽管那时候生活贫困,她老人家却胖得令人艳羡。父亲每天放学以后听从她的差遣,做饭洗碗提水倒垃圾。舅爷爷有时看不过去,帮帮父亲,也会挨一顿训。父亲倒很机灵,有些事不用她支使,就提前干完了,常令她喜上眉梢。舅奶奶渐渐地有些喜欢父亲了,也就是说父亲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了。   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生活中总有些意料不到的事,也许一步走不好就能改变人的一生。舅奶奶是一家服装厂的工人,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舅爷爷的工资也不很多,一家人吃喝拉撒,加上父亲上学,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正在这个时候,舅奶奶娘家侄忽啦一下子来了仨,吓得我舅爷爷直瞪眼睛。舅奶奶见舅爷爷的脸黑长黑长的,便埋怨声声,你能养活你外甥,就养不活我侄子吗?   父亲不断耳闻他们两口子叮叮当当的吵嘴声,父亲瞪着机灵的眼睛看出了门道儿,于是他哭闹着要回家。舅爷爷怎么劝怎么哄也不听,气得舅爷爷啪啪地拍响桌子说,你娘养不活你,她能养活你弟弟就不错了,外甥呀,你别再给你娘添乱了,回家后会饿死你的。   父亲从小就是犟脾气,认定的事九条老牛也拉不回来。舅爷爷只好含着泪把他送走了。舅奶奶娘家侄见父亲走了,忽啦一下子也跟着走了。   父亲回到家里,帮着奶奶担水喂猪烧火做饭,奶奶看着同龄的孩子都进了学堂,她无力使父亲进学校读书,心里非常难受。舅爷爷定期从北京寄钱来接济奶奶的生活,奶奶省下钱来供我父亲和二叔上学。父亲白天上学,晚上跟邻居老二哥学做木工活,为的是学门手艺将来养家糊口。十来岁的父亲不但没有尝到童年的欢乐,却承受了成年人所承受的力。那时我的祖爷爷祖奶奶年纪已大,不能再做农活了,父亲是家里惟一的小男劳力,一切打外的事全都落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在苦难的岁月里挺直柔嫩的腰板,用他弱小的脊背背起这个沉重的家。   父亲十八岁那年,肥城机械厂招工。每个村子推荐两名出身好的贫农子弟,我父亲是头一个指标。临走时,祖奶奶祖爷爷拉着父亲的手说,孩子呀,咱这个家全指望你了,你要好好干,给老韩家争口气。我父亲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使劲咬住下嘴唇,强忍住泪水。奶奶把父亲送出大门口,一遍一遍地叮嘱,孩子放心走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一切困难都会过去的,不要挂牵家,家里有我呢。父亲背着薄薄的行李,迈着沉重的步子,告别了贫穷的家乡,告别了破旧的房屋和乡间那一条条伤痕累累的小路。   六零年开始,整个神州大地一片荒芜,全国上下闹饥荒,饥饿的人们发疯似地把整个自然界凡是能吃的东西几乎全部吃掉,树木光秃秃的,像被拔光毛的白条鸡,可怜而无奈地站在路边,惊恐地望着穿梭的人们,等待着饥饿来剥它们的皮。地里的野菜一夜间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野菜、树皮、棉花籽,连同皮都成了人们充饥的食物。可怕的饥荒剥夺着一条又一条生命,岁月无情地淹没了他们。我的祖爷爷就是在这一年的大灾难中死去的,噩耗传来,父亲匆匆赶回家,用床上惟一的苇席埋葬了祖爷爷。家中的景象映入父亲的眼中,叔叔瘦得皮包骨头,满地里跑着挖秋天遗留在泥土下的烂地瓜头儿或挖河沿边的肥大草根拿回家,去维系一家人的生命。奶奶黑瘦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祖奶奶躺在炕在伸出干枯的手抓住父亲的手,一句话也不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父亲的心被震撼了,他不能再离开这个几乎瘫痪的家。父亲执意留下,奶奶哭着拿棍子往外赶父亲,儿啊你不要恋家呀,总不能都饿死在这个穷家啊,你好歹有口饭吃,你逃条生路吧。父亲钢铁般的意志是用棍子打不倒的。父亲留下来了,他用尽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总算挽留住一家人的几条命,但他最终失去了那个当时所谓的国家正式工人的身份。跟父亲一块走的那个同伴成了一名响当当的机械厂工人,我和他女儿是同班同学,她时常提起她父亲的那种自豪骄傲的神情,使我的心隐隐作疼。81年她没上完高中就顶父亲的班进了肥城机械厂。我当时羡慕得要死。竟不止一次地埋怨父亲当时那个错误的抉择。也许正是因这个刺激,当然最主要地还是父亲给了我信心和力量,第二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当了一名教师。
饥荒如瘟疫一样在地球上漫延,吞去了一些软弱的生灵。三年自然灾害是对人们一场生与死的考验。坚强的人挺一挺就过来了,挺不过的就成了岁月的葬品。父亲用自己十九岁的灵魂和思想以及他刚长成的身躯挽救了这个家。三年过后,我父亲和叔叔弓着腰,弯着背,在太阳底下发着晶莹的光泽,用双手和汗水建造了一座土坯垒成的属于自己的草檐房子。后来父亲娶了我的母亲,生了我,继尔妹妹弟弟都诞生了。一个个小生命是父亲用勤劳的双手和充沛的精力以及汗水养育成人,使这个即将败落的家渐渐繁荣和富足起来。父亲说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丁不兴旺。后来我的二弟六岁时夭折了,给了父亲一个很致命的打击。父亲当时痛苦的样子铭刻我心,想起来至今都令我揪心似地疼痛。   父亲对祖奶奶和奶奶非常孝顺,邻里百舍三里五村提起父亲都很佩服,对儿女的宽容与厚待是我们永远都感到骄傲的资本,父亲从严不轻易打骂我们,不对我们大声吼叫,他宽厚的笑容和胸怀让我们常常感到幸福。记得我是惟一挨过父亲追打的孩子,也是惟一的一次。那时我已经是半大姑娘了,81年我高考落榜,厌恶了上学。父亲逼我去复读,我说什么也不想去。他气坏了,抓起一根玉米秸要打我。我起身就往外跑,我们的家像个台湾岛,三面环水,一面靠路,出大门没地方跑,只好围着水坑转。我在前边跑,父亲在后边追,边追边问去不去,不去就打死你。我当时很害怕,没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火。我心一软停下来了,父亲也停下来,手里的玉米秸也无力地停下来。我说爹你打吧,打死我也不去读书了,人家玲玲接了父亲的班,你若不回来,我不也接班进厂了,还用费这么大的劲,吃那么多苦去考什么。父亲愣住了,一下子蹲在地上,铁青的脸扭曲得让人看了很可怕,眼睛盯着水坑一动不动。我吓坏了,往前拉住父亲的胳膊说,爹,对不起,是我不对,回家吧,我们再商量上学的事。父亲抬起流泪的眼说,孩子你不要提过去的事,你知道人是逼,谁不往好处想呀。有时候就由不得自己。我要是不回来,一家人都不会有今天呀。再说人穷志不能穷,一切都得靠自己;爹没给你们创造好条件,你们自己要创造。听了父亲的话,我遂了父亲的心愿,复了一年课,第二年考上了师范。有时候想起来,真挺感激我的父亲,是他逼我成才的。   我的父亲劳苦一生,为了一个完整的家,为了追求一个完整的人生,为了给老人一个幸福的归宿,给儿女一份依赖的情感,他把自己的苦难变成一种精神给予我们,他把苦难变成一种快乐给予我们,我的祖奶奶度过那个荒灾之年很坚强地活到九十岁,我父亲很风光地为她老人家连同我的祖爷爷一起举行了一个浩浩荡荡的合葬礼。当时在那个无奈的岁月里,太对不起祖爷爷了,几十年之后他要给祖爷爷一个交待一个补偿。我父亲把我们姐弟四人一手拉扯成人,并看着我们成家立业找到了归宿,惟一让父亲遗憾终生的是二弟半路夭折。所以父亲把我们几个看得更加珍爱更加重要。奶奶前半生历尽千辛万苦,晚年终算有了指望,子孙满堂,一个个脱颖而出,令她老人家心有所安。如今奶奶八十有六,身子骨却格外硬朗,终年无病无恙,自己做饭,自己洗衣,冬天也不点煤火,硬是要拉那个破旧的风箱烧饭。她说这个多年的习惯改不了啦。父亲不再勉强奶奶做她不愿做的事情,父亲说人老了就让她做点自己愿做的事,只要她心里高兴,身体就好。   人生如梦,过了年父亲就六十六岁了,她老人家受过多少罪,吃过多少苦,从未听他说过一句埋怨的话,他总是默默承受着历史和现实给他的灾难和不幸,努力改变着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父亲的脊背像座缩小的山峰,正是这座山,坚实地驮着我们的家,走过贫穷走过饥饿,走过风雨,达到人生的港湾,正是这座山让我的奶奶泯灭的心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奠定了生活的信心。正是这座山让我们姐弟四人靠着一种精神动力,坚定而勇敢地走在人生的路上。父亲的脊背啊,一个坚实而宽大的脊背,载着苦难与欢乐的脊背,载着历史和现实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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