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早晨的记叙

早晨的记叙
　　现在想来，我们对于平素的时光的记忆渐至于成了重负。我每逢拿起笔来，总首先要追忆一下我所经历的往事，就近的一些岁月里，我结识了什么人，看到了什么稀奇古怪，为什么会如此这般地度过这一些日子而浑然不觉。类似的追忆多了，我就会发现这其中的类同之处。我也同你们谈到这些类同之处，可是，倘若我还是一个人，交谈变得全无意义，尽管你们都在不远处，这就如同时间是重叠着过来的，它们甚至还会返回去……诸如此类，我就会在刹那中感觉到欣喜。先前我还忘记了这欣喜，而只是专注于考虑时间的来去，以至于脑子里思索的物事过多，记忆出现了一次次的断裂。我还曾经求救于人，但收效甚微，迫不得已，我才将目光转向了书本。在我这里，但凡是别人写的东西总会是有用的，但凡他们涉略过的细微感觉，在我于某一个瞬间里得到验证之后，我通常就会记录下来，成为一种新的发现写进我的书中。开始的时分我大概估摸了一下：做完这一项工作需要五年或者十年，甚至十五年。但后来形势在不期然中发生了变更，令我深感疑惑的是，我对于这种细微感觉的验证渐渐不容易获得，它们或者已经消匿，或者压根就没有存在过。 　　前些时日，我还为此大感烦恼。大概是日子变得忙碌而昏庸之故，我待人接物也并不见长进，对事物的感受力大幅度降低，而且，遗忘的可能性似乎压过了其他。我同人交流的时光也缩减成了一个个小碎片，它们更加不容易被发现和记录。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渐渐回到了记忆深处，它们云集在那里，壅塞了当下的多数时光。凡此种种，同我不写诗的日子形成了一种对照，它们互为彼此。 　　然而，这一切在一个稍稍有些凉意的上午改变了。 　　这一天是七月的下旬。我早早儿起来，天空中阴沉沉地积聚着乌云，仿佛一场大雨将至。我推开门出去，外面已经有一些人了，他们并不急促，一切都是日常的；然而，这是被我长时间忽略的日常，因为我上午睡懒觉的时间已经过久了。我从铁栅栏的门洞里出去，那里因为走的人多了，已经成了一条新路径，然后我沿着林荫道靠近太阳光的部分往南边走，那里聚集着一些起来买早点的人。我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段里发现了那种新意，因为时间尚早，前此几日浓烈的阳光也不见形影，它或许就隐蔽在人丛的上空，或许再也不会来了呢。我站在人丛中朝天空里望了几眼，一切都如此正常不过，然而类似秋天提前莅临所形成的凉意把我的周围都覆盖了。我略有些新鲜地看着人们走来又散去，走来又散去，他们议论着这一天的新天气，连语气都是清爽的。旁边轩敞的林地里飘洒着草木香，是这阵香气提示了我：一切都是被我忽略过的。然而它们就在那里。像这简静的岁月，一直就在那里。我同人说话时也带着这样一种新发现，或许这样一种时候，就是在五年前，十年前，当我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飞掠的片刻里所曾经想象过的，只是岁月过得多么快，如果我不起早，那清晨时光里的生动性就这样被我丢弃了呢。 　　阳光在这一天里似乎真的不会出现了，因为凉意的侵袭开始变得清澈入骨。在这样的季节，凉气像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然而因为时节和地域的关系，这样的时间不会重复很长。这尚且是在北方，如果是在遥远的南部地区，黎明即起，太阳就将其最浓郁毒辣的一面示人。我现在常常能够看见那时候我行走在阳光遍地的街头，周围多数人的面孔在直接的照射下都变得黝黑而多汗。这已经是多久前的事了呢？ 　　关于早晨，我的记述并不多，它们多数都稀松平常。大约在过去的这许多年里，因为生计忙碌，我的耐心总是不够。当然，关于我的耐心不够，其实并不限于此处，然而时间流动得迅捷，早晨又总是一晃而过，所以，对于这种易逝的事物的捕捉，在已经流失的岁月里，差不多占据了主导；然而我总是做得不够好，事后充满了追悔。而且，好长一段时日，我又处在上夜班的生涯中难以自拔，直到现在，对于这种昼夜颠倒的生活，我都是深恶痛绝的，我因此而遗失了多少美好的清晨时光呢！可是直到现在，仅仅在我所从事的这种职业领域内，多少人都还坚持了那样一种生活？夜生活的泛滥，使早晨像一个被屏蔽的词语；他们在另外一种人生的范畴内，可曾对幼年的早晨尚且有记忆？自从告别朝九晚五的生活以来，我们的岁月如同被职业改造了一般，在过去的几年中，因为实在无法改变这种状况，夜晚的成分明显地被加粗了，我的同事们也曾经有过怨怼，然而就在我力劝他们放弃的时候，却遭到了较为一致的反对。事实上是在两年后我再度与他们联络，却发现这其中有一半人也做了同我一样的选择。他们从夜班生涯中撤退出来，然而又有新的员工补充上来。现在我却没有见到有类似的文字公诸于世，关于早晨，我们忘却的历史也已经够久了吧？ 　　可以设想的是，假如读到关于早晨的零星片段，我的感觉器官却形同虚设，如果不是在一种特别的情境之下，我又如何会想起来写这样一篇文字呢？多少年里，每一个早晨之间形成长长的连接，每一个不同的人之间形成断断续续的连接，我们从未意识到将来的早晨将会发生什么事情。然而从过去的经验来说事情，我们可以隐约地捕捉到每一个阶段性的岁月里，不同的日子之间到底有什么牵连。在我漫长的单身岁月里，每一个突兀醒来的早晨都是空落和慌张的，我需要做一些琐碎但有意义的事情来打开一天的新局面，从而使自己的自信心得以加强。这样的日子大约在持续十年之后，我才走进了婚姻。后来我在回忆中抵达到一个个已经远逝的旧时辰，它们被清晰勾勒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十年如同一瞬。 　　从记忆的属性来看，十年和百年并未本质的区别，它们都用时间的擦痕把往事遮蔽了。 　　是在十年之后，我发现了一个又一个早晨，但它们的次序是交错颠倒的。我再也不能够回到往事里去。就这样，我变成了一个永远的迟到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来自岁月的怅然之情并无新奇之处。我们所有的感叹都是同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