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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留几颗残牙咀嚼日子

2020-11-11叙事散文马霁鸿
我这一口牙齿儿,放在当今的社会环境中,置于眼下的流行语境中,真的有那么几分搞笑的价值,或者资本。前些年,我就作了一篇叫做《定头牙》的文章,将它笑搞过一回了。那次搞出的旨趣乃是:左上颌最边上那颗牙,不起作用,专闹毛病。它虽然出得最晚,却占据了
  我这一口牙齿儿,放在当今的社会环境中,置于眼下的流行语境中,真的有那么几分搞笑的价值,或者资本。前些年,我就作了一篇叫做《定头牙》的文章,将它笑搞过一回了。那次搞出的旨趣乃是:   左上颌最边上那颗牙,不起作用,专闹毛病。它虽然出得最晚,却占据了最悠闲的位置。它虽然只有一只脚(别的大牙都有两只脚,有的甚至长了三只脚——关于这点,我有发言权,我曾将自己掉落的每颗门牙、臼齿细细观摩,反复把玩,甚至,我至今还将它们的佼佼者保存在书柜里边),却能耐非凡,将旁边的牙齿挤得趔趔趄趄,歪朝一旁,自己则稳稳地占据一个位置。之后,它便闲闲站立一旁,看着弟兄们啃嚼艰辛,自己则端立着一副岸然神色,优哉游哉享受美味。   这倒罢了。令人不爽的是,它实在挑剔得很,腻歪得很,稍不高兴就闹腾一番,少则叫你难受两天三天,多则让你痛苦十天半月。这也不太难商量,吃点药,或者忍一忍,就妥协过去了。最叫人耿耿于怀的是,它竟然闹到让我患上牙髓炎(左脸部多间隙感染),受够人间苦痛,最终上省城将左上牙床全部割除。   之后,我在每天早上安装假牙时,都要无意识地幽上一默:嘿,那颗定头牙!不作贡献,享尽清福,还老爱撒娇……   若干年以后,年届半百的我,原谅了那颗定头牙。此时,我过半牙齿已经脱落,连松软的大米饭都已经难以咀嚼,吃一颗花生米,竟然要用去别人享用一碗饭的工夫。虽然,有人说都是那颗定头牙惹的祸,是它的胡作非为,使我的全口牙齿迅速崩溃。我有时也这么附和,甚至就这么认为。但大多时候,或者说从根本上,我的认识则还有点唯物主义,有点唯物辩证法呢。毕竟,我一直都不信鬼神,不信命运呵。   我这口牙齿,原本是让族人骄傲的——我小时候,由于祖母的精心呵护,它们一直正常生长。我至今记得,七八岁时,哪颗牙齿摇动了,祖母就将衣线拴在这颗牙齿的中腰,叫我时常拉住绳头扯一扯。而在我每天放学以后,祖母都要将我的牙齿检查一番,哪颗牙齿该拔了,祖母会毫不“怜悯”地掰开我的嘴,将那颗牙齿细细地反复摇上一阵,然后身体一抽搐一用力,将它拔了下来。而在我捂着腮帮咝咝吸气之时(从小失去母亲的我,从小惯于吃苦的我,当然不会流泪,更不会嚎叫,顶多沁出两汪液体,聚在眼角边滚一滚),祖母麻利地起身走到灶台边,生火,下水,敲鸡蛋……在我全部牙齿换掉以后,一张口,就是整整齐齐的两路雪白的“贝壳”,既没有前突后陷的丑模样,也没有前后相叠的龅牙齿。这让一街人都羡慕不已,更让我们家族倍感骄傲:马家人也有啃嚼坚硬日头的好牙齿啊。   我年轻时的好牙齿,也让朋友们叹赏不已。一桌朋友坐下来,喜欢白酒也好,爱好啤酒也好,只管叫那酒瓶的数量,根本不用麻烦主人家(日下叫作老板了)找那开瓶的玩艺。我抄过酒瓶来,瓶盖往嘴里一塞,腮帮一昂撬一个,几秒钟,半把瓶盖就被我把玩在手心之中了。为着校验牙力,我还与人一起掰过牙劲——一人咬住棍子的一头,你往左,我往右,使劲,直到将棍子扭得嘎嘎作响,也没能分出个胜负。   我的牙齿还好到过可以再生。记得那是在1975年年末,我在修理汽车时,不小心让榔头磕摇了一颗门牙。第二年春上,我参军入伍。医生没能验出个什么。这一年也就这么过去了。待到1978年,偶尔的一个咬嚼“硬骨头”的机会,这颗门牙掉落了。当时,我已当兵两年,牙齿即便坚硬如钢,或者软如豆腐,都可以正常退伍了。但,首长不让走,部队不准走,说是部队建设需要我的肚子里的墨汁。牙齿嘛,不影响部队形象的,你又不是歌唱家。而且,万一你吃不动硬东西,可以叫炊事班以“病号饭”的名义给你做软食物呀。更何况,炊事班的班长,就是你们老乡,你去说得了,要吃什么,叫他安排,没有的东西,叫他遣人去街上买——就说是教导员说的。后来,我到团部工作以后,这番话变成了政委的指示。正是这样的首长爱才惜才(这是官话,我可不是什么“才”),正是这样的特殊安排,我就在部队一再逗留了下来,一直当了七年义务兵(我当兵的愿景只为着锻炼自己一番,完善人生的生活境界,并不想升官发财。故而若干次提拔我的机会,我都对之轻轻莞尔,挥手“作别康桥”了)。   手头当然捏着一大把困难。年龄大了,部队既不准我考大学,又不能退伍(复原)回乡当我的汽车修理工,津贴又作了封顶——每月24元(士兵服役5年以后津贴费不再增加,我想增加一点收入,就只得起早贪黑多写稿子,以赚取稿费)。   还好,八十年代初我在山西省临汾地区霍县(就是当下热说砖窑的洪洞县旁边那个县)时,当地物价甚低——一只鸡只需要3元来往——也就是八角钱一斤左右吧,而在那里,野兔只需一元钱就可买到一只了。我请一大帮老乡和朋友吃饭,不出十元钱就可将原料、酒水搞定(正宗的散装汾酒,只需2元钱1斤。东西买回来以后,就交给团部炊事班去做,其班长是我们云南临沧永德县的享受干部待遇的志愿兵老乡。如果这时老乡正忙,我们就自己打理,老乡会为我们派出助手)。   而如果时间来不及,要到食馆里去,也不过几百字的一篇文章就把事情完美解决了。尽管如此,我要为退伍以后的诸多事情积攒一点钱财啊,我退伍的要求申请了三年以后,还不见批准我退伍的动静。   虽然,部队给我的荣誉,已经足够补偿我“一弦一柱忆华年”了——军功章在我的胸前时时有声无声地荡出响动,精神文明建设先进分子等等称号也时不时在衣袋里嘭嘭跳一跳,但我还是以我的这一口牙齿向部队首长进行了“要挟”:部队的东西我实在吃不下去了,求求政委,求求团长,求求主任,还求求我们宣传股的股长——放我回家乡去闯荡去熬点稀饭吃吃吧。回去以后,我也一定还关心部队建设的,多写我们部队建设的文章……   在我的苦苦哀求之下,部队批准了我退伍。我在“送战友,踏征程,任重道远多艰险,撒下一串驼铃声……”的歌声中,在战友们(或可称为小兄弟们)的泪光中,登上了山西省霍县驶往南方的列车。   说来也怪,退伍之后,二三年间,我曾经豁了几载的那颗门牙的位置上,竟然有物件蠢蠢欲动,往上翻拱。最终,有硬硬的物件顶破了牙床。那时,工作紧,多少日子也看不了牙齿一番,偶尔瞧瞧牙齿的情形,看到牙缝旁边有一点白色颗粒,就认定了那是一颗米饭粒子呢。但不久,那颗“米饭粒子”越长越大,使我常常不适。拨不开,挑不掉,这是咋个了——到医生那里一瞧,医生笑笑地骂我道:“你真是个怪骨头!半世年纪了,还兴着长‘倒生牙’!”   好景不长。那“倒生牙”长了没几年,我的全口牙齿便如1947年的蒋家王朝,全面腐朽,全面溃退,无可抵挡那“兵败如山倒”的阵式了。   小伙子时一口“好牙”的灵光一现,大约也就相当于人生长河履历中回光返照之时的“长河落日圆”罢。   最初的状况,前文已经描述过,就不赘述。这里只将有趣的情形筛选出二三,悦之友朋。   两年前,几户相好甚笃的朋友家庭在我家小聚。讲过,说过,笑过,大多数人饭饱之后,到客厅里闲坐,闲话,余下我们几个酒客,余欢里款款把盏。我兴高采烈讲说某一件事,忽觉口内多了一样物件,转过背去悄悄打理,却从口中摸出了一颗牙齿!谈兴正浓,也不那么在意,将那物件揣进口袋,回过身来,依然侃侃而谈。一不留神,嘴里又有了异样的感觉,这回,容不得我转身“风度”一下,“讴”一声,又“讴”一声,口中的物件便如一颗走火的导弹,从我口中喷射而出,我慌忙伸出双手去接。哪里接得住!但见它从我嘴里“发射”以后,越过碗筷,越过酒杯,铛一声击中桌子中央的汤钵。在那里,它并不立即滑出,跌落地面,而是像陀螺一般,飞快旋转,旋转……引得同桌的幽默大师哈哈出一串大笑:“老马啥时练出了这般高强的武艺!这番功夫只怕该命名为马氏口弹!”   其二的作为,虽没有太大的可笑性,却也好玩。那一日,我在单位。几位同事没事凑拢,海天笑谈。我们主任一个笑话,真有可笑之处,我一笑就笑忘了所以,眼泪、鼻涕与唾沫,连连向着垃圾桶里喷射。半晌,回过神来,舌头一搅,回味一番刚才的“笑韵”,怎么口里空了一个地方!摸摸牙床,糟!一颗犬齿没了去向!赶紧到垃圾桶里寻觅。幸好拾荒人手脚慢了一拍,尚未光临这块宝地!如老板抄捞绝世钻石一般,不管不顾猛扑鼻腔的恶臭,一头钻入垃圾桶中,小小心心将那颗厚重的牙齿翻检出来,伸出舌头用劲舔一舔,用一张名牌纸巾包妥了,然后掖紧在臀部上的屁包里头。拍拍屁包,就想笑:成语一句叫做“笑掉大牙”,我这回笑掉的犬齿,离那大牙可是不设墙壁的邻居呢。   第三则牙趣可就有点黑色幽默的韵味了。昨天早上起床,照样觉着口腔麻涩,搅一搅舌头,竟然搅着了异样的感觉,我右下牙床的那颗小大牙哪儿去了呢!再搅搅舌头,仍然没有感觉。就去照照镜子。哎呀,这个小弟兄怎么这样歪歪睡下,一睡睡歪了身姿,竟然将体子睡侧了一百八十度,将丽江的牙面歪到内蒙古去啦!也罢,你腻歪了这儿澎湃的大江旋律,想体验一番草原的腥膻风味,当然应当加以鼓励。不过这儿也有新鲜的南国蘑菇呢。你就不可以尝尝其鲜吗?   如此这般,这颗牙儿被我拧住了疯野,再扭转过来,使劲往下按一按,嘿,它被我镇住了,居然留了下来(目下,它还老老实实为旁边更大的大牙辅助作业)。旁边它的兄弟们也照顾它的情绪,一时相安毋躁。   接下来,我就又牛牛地面向世界了。
  牛劲一发,光芒四射。想想,还有说头。先说个在丽江做客,再说个保持原生态。   在外做客,谈笑风生。丽江民间的筵席,一般来说15分钟就结束了。或问,怎么这样简约?答:丽江人爱玩,放鹰撵狐,趣在四方,怎好将旨趣囿于这筵席方寸之间。来这里一坐,也就是“重视”一番罢咧。而我在某一席一坐,必要尽兴。而我一讲点什么,就会有人听的,比他上山似乎趣味不减。于是就听下去。待到后来,夕阳斜斜西下,或者残月歪歪而出,我以残酒哄饱了肚子,俩人相视一笑之时,彼此都笑出了一个诡诡的心灵的小康之状:他那里已将怀中狐狸的腿脚隐匿了万水千山,我这里则将眼中老鹰的翅膀编排了千难万险。啃不动的那一份顽硬呢,有办法哪,吞下去就是呐。   是的,我的肠胃状况甚佳(这或许应了我以往的推测,人身虚弱的某方面的本应具备的强盛功能,极有可能转移到另一个功能中去,正如眼瞎者耳朵极灵,脚跛者其手指不可思议地好使),多少生硬僵固的物件,只要吞下去,没有不被消化为、消解为袅袅生活之趣的。   日子就这么慢慢过着。就这么慢慢嚼着。   许多时日以后,友人按捺不住了,多次劝我,目前身体强壮,趁早哪!将满口牙齿拔光,然后安上全口假牙,成全上那个“两全其美”的成语,既减少常常牙痛的煎熬,又能时时品尝到生活的美味。   更有幽默的朋友搬动出激将法:老马你不把这副牙齿大修一次,不仅羞了社会,丑了市容,误了丽江好风光,也将我们这些艺术家弄得没头没脸了呵!   我笑笑。   笑着,默着(思考着),我就想到时下唱歌比赛所崇尚的“原生态”状况上去了。   我虽弱才弱艺,对艺术的境界则是心向往之。   我对亲友们说,眼下,原生态的东西已经很难寻觅了,我就将自己的牙齿作为渐次逝去的时光的一种原生态的挽留。留一颗算一颗,剩下的最后一颗,不论怎样丑陋,也还算是人生一场最后的原生态景观呢。这样的原生态景观,我怎能不珍惜了再珍惜呢!   在心头,我则有另一番谋篇布局。多一颗牙齿在疼痛着,我就多有一份人间苦难的意识(或者可称之为忧患意识);多有一颗牙齿存留在口腔,我就能够多嚼碎一些生活中的烦难。   将来一颗牙齿不剩了,凭着几十年来粉碎艰难困苦的经历,我也能够将未来的种种“硬骨头”辗它个粉碎——纵然不能够啃,不能够撕,不能够扯皮与嚼筋……我却完全可以将这些供职于人间的美物噙于口腔之中,反复把玩于舌尖之上,然后细细品咂出条分缕析的别样况味——这儿软一点,这儿硬一点,这儿盐巴少一点,这儿醋酸多一点……不过,任它是软软硬硬,任它是咸咸淡淡,我都咯噔一下吞到了肚里。   吞到肚子里的物件,在消化过程中颇感难受之时,当然会有意无意地反馈一番,胃疼啦,肚翻啦,或者搅肠啦……我都全不在意:你这番折腾,比俺“牺牲”生命快乐更重要吗!   留住残牙,哪怕一颗两颗。   命运中的坚硬之物,最怕残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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