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朱耿河
2020-11-11抒情散文仰望或者倾听
一条河流,在我的肉体可能是一团模糊的气体时,就消逝了,就像旧历年祠堂上供着的祖先,薄薄的灯光漂洗着他们的名字。它是朱耿河。朱耿河是一条雨水河,它的出身和消逝,像谜一样纠结在我的眉头。“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歌声在我听来,有时就
一条河流,在我的肉体可能是一团模糊的气体时,就消逝了,就像旧历年祠堂上供着的祖先,薄薄的灯光漂洗着他们的名字。
它是朱耿河。朱耿河是一条雨水河,它的出身和消逝,像谜一样纠结在我的眉头。“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歌声在我听来,有时就是锯齿,切割着我内心的隐痛。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条童年的河流,但是,我没有。一个没有河流的童年,他的胳膊只能在半空中划来划去,以桨的姿势。
“东朱耿,因位于朱耿河以东而得名”,看过故乡的地名考,我只能臆测出这样的意象:一根匍匐着的藤蔓,结出了两个葫芦,葫芦长大以后成为瓢,在水缸里,浮浮沉沉,藤蔓像一条羸弱的手臂,满是皱褶,水分在悄无声息地,流失。
60多年前,爷爷永远躺在了朱耿河的西岸。我的小脚奶奶抱着一个(我不满周岁的父亲),领着一个(我的大伯),走过了朱耿河。父亲太小,他后来只知道爷爷的名字是刘世温。大伯11岁那年得病死了,父亲成了刘家的独苗、郝家的长兄。父亲说,要是现在,你大伯就不会死,条件不行啊。父亲重重的叹息像石块,压得他低下头,只好用胳膊支撑着自己的倒伏。晚年的奶奶是父亲和二叔轮流赡养的,一家五天,按当地的集市日计算。是奶奶决定的,这样时间短,遇上农忙,两家都能顾上。奶奶来来回回,就像赶集,隔墙喊一声,奶奶便小腿勤挪,一步一颠地过来了。奶奶没有名字,生产队里按人头分东西,我看见奶奶的那份写着“郝赵氏”(奶奶娘家赵姓),我的胸口像是被一床棉被堵着,憋闷,胀痛。我上学了,填写履历,“家庭成员”一栏:奶奶,赵氏。我对父亲心存芥蒂:他那时是生产队长,是郝姓家族的大哥。“水往低处流”,经年之后,我理解了奶奶和父亲。他们以水的姿态,把自身降到了最低处,赢得了最低限度的尊严。
一条河流,缝合了断裂的土地。西边我的籍贯,东面是我的故乡。这是一条负重累累的河流。它是一个赶脚的汉子,每天都在路上,忽然有一天,它走累了,躺下,沉溺在漫长的夜晚。它生在天上,死于大地。
我无比怀念我的爷爷,尽管他一直是一个称谓。我在乡下教书的时候,见过我一个同事的父亲,70多岁,腰都直不起来了,他弯腰抱起小孙子的时候,胖乎乎的肉墩正好填充了他的胸前,使他的身体不再是一个弧,而是敦实的,像装了新麦的粮囤。我停下来,作业不批改,只抱着笔,怔怔地看。有个爷爷多好,他用长长的胡子扎我的脸,他拽着我的小鸡鸡问:这东西是干什么的?我头一偏,看天:打种的!我高兴了,就骑在他头上,去捋高高的槐花。
一个没有爷爷的童年,注定是残缺的。消失的朱耿河是一根喑哑的琴弦,它的失语,让枯黄的叶子迟迟找不到春天的树枝。
今年清明,给母亲添了新土,我转道去了爷爷的坟墓,和我的女儿。爷爷的坟很小,像小时候的窝窝头。这些年,我们一家人不停地搬来搬去,东朱耿,慈埠,安丘,直到把母亲搬到亘古的黑暗里,才恍然明了,独独把一个人扔在了西朱耿。如果我是一滴水,爷爷必是我的上游。如同河流消失了,村庄站立着。
无论我怎么眺望,依然看不到我的朱耿河。那是怎样的一条河流?夏天的时候,田野的裂缝被朱耿河温柔地覆盖;到了冬季,它羸弱的手臂,依然挽着两个村庄,绵延的体恤,悠长的慈悲。
真的有过一条朱耿河吗?
我问父亲,他说,河流没有什么两样,河流西边是咱村的坟地,有个西朱耿姓韩的在看林子,就叫了韩家林。韩家林已经是一块耕地的名字,有我家的责任田,现在由我的妹妹、妹夫耕种,农业税不收了,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而我的爷爷,他一直就在河的西岸,他一个人(奶奶去世后葬在郝家的坟地)。他一定看见了我的父亲,在土里刨食,还有我的母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他看着我们夏日割麦秋天浇水,看着我们的日子慢慢好起来。蒸了新麦馒头,上新麦坟,首先让爷爷尝一尝。我想,爷爷肯定饿坏了,他颤巍巍地接过来,吃得手上嘴里全是热气,然后,不住地打嗝,幸福地几近窒息。
奶奶肯定能记得爷爷的模样,她没有说。我的记忆开始明朗的时候,父亲快40岁了,早活过了爷爷的年龄。更多的时候,我注视着村里的老人,构造着我的爷爷。可爷爷呈现在我眼前的形象总是这样:英俊且悲哀。一个英年早逝的人,就像一条消失的河流,我们记得的,应该是有那么两排白杨守护着的一泓水流,水草肆意地生长,有蜻蜓从水面掠过,低低地,在麦浪之上飞翔。
每一棵庄稼和青草,都是河流抚育的孩子。
一条沉寂在地下的河流,它紧紧握着植物的根系,在无边的黑夜里。当每一株绿色挺出地面,都是一条向上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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